钟以士被救了过来,她的女儿身自然便暴露了。
刚毅正在审杨见山。
杨见山双腿中枪,狱卒仅为他草草包扎一下,便抬上大堂。天冷血凝滞得快,伤口不流血了,却是钻心的疼。
他自知难以活命出去,便咬紧牙关,任刚毅如何用刑,一句话都说。
刚毅见撬不开他的嘴,恼羞成怒,当即下令拖到刑场凌迟处死。
山东道监察御史昌玉机正在德州巡检刑讼,闻听兵部尚书亲临府台衙门审案,及时赶到,见刚毅要将人犯凌迟处死,职责所在,不能不管。
“中堂大人,人犯未经刑审决处,便处极刑,不合大清律例……”
“你是何人?”刚毅怒道。
“下官乃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昌玉机。”
“哼,叛贼作乱可当场斩杀,何用交至刑部。身为御史,连这些都不懂吗?”
“中堂大人,您若带兵清剿叛贼乱匪,自然是可以当场斩杀,只是既然已将人犯捕获,且又是在府台大堂上,便不可不依着刑讼条例。”
刚毅被当众顶撞,十分不快,搁在平日里,绝不会将小小的御史放在眼里。可眼下他办事不力,丢了税银,正在风口浪尖上,不能不有所收敛。
刚毅只好将杨见山押入死牢,昌玉机叮嘱狱卒道:“此人是朝廷重犯,不可让他死于狱中。”
大清狱法有条例,对待人犯要“日给仓米一升,寒给絮衣一件。锁枷常洗涤,席荐常铺置,夏备良浆,冬设暖床,疾病给医药”。虽然牢狱鲜有不虐待人犯的,但巡检御史在跟前,狱卒便不敢有违条例。
有昌玉机的“严格执法”,杨见山算暂时保住了一条命。
刚毅问那个少年可醒过来,狱卒来报,“中堂大人,那个少年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
“是,她是女扮男装,扒去衣服……才见出原来是个女儿身。”
“带上来。”
钟以士浑身湿透,泥水满身,看上去肮脏不堪,那些刁钻的狱卒便不愿沾手,因此指派了一个岁数较大、老实巴交的末等狱卒为她更换衣服。
那狱卒名叫尤甲,补的是父亲的缺。狱卒这种差使,无品无级,俸银极低,名声也不好听,有本事的人不愿干,没关系的干不了。
尤甲的父亲做狱卒时,官场风气还不算太坏,监牢的管理也极为严格,虽有欺凌和敲诈人犯之事,并不敢明目张胆,不像今日的监牢,如同地狱一般,不管穷人富人,一旦进去便要扒层皮。
尤甲的父亲出身穷苦,素有同情心,从不为难人犯,他对儿子言传身教,要他尽自己的本分之外,结善缘,积阴德,不许为难人犯。
尤甲在狱中任劳任怨,脏活累活全是他的。尤甲为钟以士烧火取暖,更换衣物,发现她是个女人,便不敢再去碰她,当即叫来女牢的狱卒,因此钟以士并未受到羞辱。
钟以士换上干爽的衣服,喝了碗热水,慢慢缓过来,被押至大堂。
刚毅打量她长得清秀娇美,不解一个弱女子因何扮上男装做贼,让她报上名姓。
想到自己随镖船在运河上行走日久,难免会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因此钟以士更不敢报真名,情急之下,报称张行的妹妹张秀。
顶了张秀的名,便索性顺着这条思路编排下去,认了巡漕御史张胜祥作父亲。
昌玉机在旁听闻她是同僚的女儿,不肯相信,刚毅自是也不信,道:“张胜祥被革职遣乡,你怎会是她的女儿?大胆女贼,少要胡编乱造,你这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用刑!”
钟以士道:“罪臣之女如今家破人亡,何用编造。”
便将在太行山遇劫一事讲个详细。
“张胜祥死在乱匪之手?那你为何又做了匪人?”
钟以士料到师爷为保护自己,绝不会泄露她的身份,因此敢于大着胆子编下去,道:“张秀未做匪人,只因无家可归,四处乞讨为生,途经运河岸边,饥饿难耐,见乱匪抢了船散去,便想上船寻些食物……”
这样说倒是合情合理。刚毅叫来擒获钟以士的兵士对质,有兵士亲见王正谊将钟以士推入水中,道:“她是被那个乱匪击落船下的。”
于是钟以士面前现出一线生机。
刚毅道:“你父亲在京城为官多年,定有不少同乡故旧,你为何不去投奔他们?”
“一者罪臣之女并不知晓家父的关系都有谁;二者家父是罪臣,落难之人哪还有朋友。”
刚毅点点头,却并不肯就此完全信她,再将王正谊押上来,让二人见面,观察他们的举动。
钟以士见师爷被打得遍体鳞伤,神智不清,心里难过,不由动容。刚毅察言观色,见她面露悲戚,道:“你认得他?”
“他是什么人?”钟以士反问。
“本官问你哪,若你不认得他,为何面呈关切之意?”
钟以士冷笑道:“家父身为御史,罪臣之女多少还是知道些刑堂规矩的,大清国律令,不许对人犯施以重刑,他被打成这样,是个人见了都会惊惧同情。大人,这是您的手笔么?”
刚毅瞧了昌玉机一眼,道:“像这种无恶不作的乱匪,人人可以得而诛之,况且你一家本是为乱匪所害,你怎会同情于他?”
“大人不说,罪臣之女怎知他是乱匪。”
刚毅心道,果然是御史的女儿,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堂上有个御史监审,还是别再问下去了,便命将钟以士押后再审。
张胜祥虽因贪腐被革职,从而一家人遭难,但毕竟是做过御史的,作为同僚,昌玉机难免兔死狐悲,对“张秀”心生同情,因此亲自关照狱卒,将她单独关押,好生对待。
案子审到这里,再审不下去。德州知府常年审案,在旁瞧着,洞若观火,忍不住暗骂刚毅草包,审了半天,连人犯的姓名住址都未核对清楚,只管用刑,只管听信人犯的一面之辞,活该他被抢,若银子追不回来,看他是个如何下场。
可是,案子出在德州辖地,知府有失职之责,却又不能坐视不管,因此咳了一声,道:“中堂大人,您勇退乱匪,一夜劳累,何不先请回驿馆歇一歇,这几个人犯便交与下官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