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是个女孩儿。”
莉莉丝总吐槽去到莱特维斯家庄园以后听到这第一句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罗切尔老婆生了。
她被打包送到庄园里,第一件事就是被女佣领去洗澡。
她觉得自己很干净,奈何罗切尔是个洁癖。
因为夫妻的离世,和少主人的不幸,整座宅子都安静得吓人。
这一声相当石破天惊,罗切尔当时正在壁炉边,虽然是夏天,但因为各种问题,现在天气并不暖和。
他看着女佣拎着小鸡仔一样的人,皱了皱眉。
她只裹着一条毛巾,脖子上的项圈里有电击器和炸弹,说明书上说只要有不听话的行为或者攻击性行为,都可以立即惩罚或者销毁。
短短的头发湿漉漉耷贴在脸上,脸上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说过这是男孩儿吗?还是亚历山大说过?罗切尔莫名其妙地想着。
“女孩怎么了。”他沙哑着声音问。
“她是只雌性,这样会不会不方便,要去换一只?”
女佣说道。
她从罗切尔父母时代就开始侍奉这个宅子,总是能井井有条安排着这座庄园的一切,从房屋装饰到饭菜摆盘,她似乎比罗切尔更像这个宅子的主人。
这种说法让罗切尔不太舒适,他看向0421。
她没名字,他们都没名字,没有人会费心给他们起那种东西,代号方便精准,从批次到编号,短短一串数字,囊括了他们一生。
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隔着玻璃对视。
不,好像并不是第一次。
当时他们的飞机失事,他被卡在废墟下面,似曾相识的,好像也是这么一双眼睛。
他母亲的身体挡在他身上,为他形成一个保护垫,而他的父亲,他甚至可以闻到他被烤出的焦糊味。
夜色的一样昏暗阴沉的白天里,他看到一个人靠近。
对方似乎被眼前的场景震惊,说不出连贯的话,只能听到她拨出一个通讯,简单报告坐标和事件,然后马上放下手里的武器开始救援。
“别,别救我。”罗切尔还没有丧失理智,身上传来的感觉让他非常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
对方不知道是没听到他的话还是听不懂,垫了几块石头支撑住周围,然后用随身带着的东西努力在他身下刨了个坑,一个人把他拖了出来。
“我叫你别救我!”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劲,一下把对方推开。
她被推坐下,他才发现那是个小孩子。
一身战斗服,带着头盔,只露出一双眼睛。
平静又充满生机。
她坐起身,半跪在他身边,因为他趴在地上,所以并没有看到她在做什么。
在医护来之前,他就已经昏了过去。
因为处理得当,他只是瘫痪,但并没有截肢。
罗切尔从来没想过寻找当时救他的那个人,他并不感激她。
对他来说,现在这样还不如死了。
但那天在玻璃后面看到那双眼睛的第一个瞬间,他就做了个愚蠢又幼稚的决定。
“没什么不好,不用换。”他冷冷回答,转过头去。
女佣知道这意味着他接受了这个人,不论她是什么性别。
0421的衣服都是军方研究所的制服,除了作战服没让她带走,别的衣服都是相同款式的制服。
中间有拉链的高领无袖背心,露出手臂,也方便随时脱下接受检查或者实验。
工装裤和军靴倒是和普通军人的差不多。
第二次被带过来以后,她就主动站到罗切尔身后去了,似乎先前已经有人嘱咐过她在这里应该做什么。
她身上是沐浴过后带着皂感的水汽,干净得像是医院里消过毒的器具,冷冰冰的。
她还是个小孩儿,只比坐在轮椅上的罗切尔高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残疾以后感觉更强了,他总觉得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别总看着我。”他命令道。
回头时她的眼睛已经抬起来看向别处,但他依旧不适应有人站在自己后面。
“站到一边去。”
脚步声远离,走到墙边停了下来。
随她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本使用手册。
上面做了各项说明,也有一些注意事项,其中一条是说话最好采用明确简单的命令模式。
罗切尔一开始还搞不懂,后来才发现复杂一点的话她根本听不懂。
他去休息时,这家伙也站在旁边跟着。
战后资源紧缺,但缺不到富人头上,这座大宅金碧辉煌,哪怕现在住在里面的主人只有一个,而别的工作人员一共不超过十个。
战时大多数人都住在地下,但有钱人总是有特权的,他们会雇佣无数专业人员保护自己,建造防护保护自己的财产,莱特维斯家就是这样,只有最危急的时候才会住到地底。
不过在死亡面前倒是人人平等。
“你要这样推着。”年轻女仆看她空手站在一边,示意她过来接替自己。
0421温顺地过来接替年轻女仆。
发现她的身体素质比正常人强悍以后,年轻女仆就说得比做得多了。
从推轮椅到扶他上床,到康复训练……所有生活里的事宜不一而足。
本来这些都是他的男看护做的。
不过有了0421以后,他大概更喜欢在地下室或者后厨和年轻女仆接吻或者亲密吧。
作为一座豪宅,公共区域的监控是正常的,而他作为宅子唯一的主人,这些东西当然会连上他的电脑。
通常这种事发生在送他上床以后,那时他们就成了这座宅子的主人。
自从事故以后,罗切尔就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这种时候,看这座宅子各个角落的隐蔽就成了他的爱好。
他好像一个幽灵,不受阻碍——身体和空间的阻碍——可以漫步于每一个角落。
这是他的秘密。
但今天这个秘密好像继续不下去了。
“你留在这干什么。”
女仆出去以后,0421还留在这,她站在门边,如同一个衣帽架。
“保镖。”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罗切尔:“不能先我死。”
看来送她来的家伙们是这么说的。
“别站在那,很碍眼。”
她坐了下来,隐没在黑暗里,缩成小小一团,不坐起来就看不到。
“出去。”
她走了出去,但留了一条门缝,他能从监控里看到她有点诡异的姿势——趴在门边,看着里面。
罗切尔:……
这也太恐怖了。
“算了你进来吧。”
她又进来,窝在角落里,动作轻快,好像对自己的小小胜利感到开心。
事实证明亚历山大的判断是正确的。
0421来的第三天就捉到一个小贼。
虽然没有热武器,但对付摸进他房里这种小贼,近距离搏斗她甚至能杀死一个两米以上的巨汉。
听到沉重的响声,罗切尔莫名醒来。
借着小夜灯的光亮,看到面前娇小的人影似乎拎着什么东西往外走。
他惊了一下,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小偷,但很快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打开灯,面前触目惊心的场面让他不禁冷汗。
“睡,死了。”她脸上还溅着血,而手上的人则像个漏水的塑料袋,脖子处的伤口说明了屋中血腥味的来源。
浓郁的铁锈味让他鼻尖充满了另一种味道。
人体烧焦的气味。
等0421把刺客的尸体丢出门去,回来看到罗切尔滚下了床,趴在地上呕吐。
她第一次有些慌乱地去扶他,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这个人应该不是用毒的,她什么都没感觉到。
“滚开!”罗切尔想也没想就用力推开她。
她手上的三棱刀还在往下滴着血。
这种刀专门设计了放血的血槽,只要被刺中就是大失血。天生就是为杀人而铸,就像她一样。
她被推到地上,又很快爬起来,罗切尔忽然想起事故的那天。
虽然他还是没问过。
如果不是他活了下来。
全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我叫你不要动我!”他把0421扑到地上,抢过她的刀高高举起。
她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罗切尔不觉得自己比一个壮汉杀手更难对付,何况他还有半截身子动不了,他甚至没办法一边拿刀一边控制住她,因为他还得撑着自己的身体。
刀最终被砸在角落里,发出当啷的响声,仔细听甚至还有回响,更衬得这宅子的凄清。
“是你吧那天!我叫你不要救我!不要动我!”他愤怒地咆哮着。
但他除了咆哮什么都做不了。
“是不是很开心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是不是很开心自己装得委屈可怜就能得到别人的怜悯!你根本不该存在不该活着!”
他按着0421的肩,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说她还是说自己。
她静静听着,忽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眼睑。
罗切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眼泪。
“没事了。”
棕褐色的眼睛平静又明亮地注视着他。
事后罗切尔觉得自己蠢到家了。
她虽然看着是小孩,其实实际年龄更是三岁不能更多。
他自己半夜应激,对着一个小孩儿发狠,想想都能手刨一个大坑把自己埋了。
见他没动作了,0421翻身顺手把他抱起来放回床上。
又叫来人把地上打扫干净。
自己则是离开房间。
等下人们把地上整理干净,又关了灯,罗切尔看着天花板,想着刚才的事,简直想把刀捡回来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之后再好好问她,然后道歉吧。
他在脑子里反复思考着道歉的说辞,直到看到门开了一下,又关上。
这个角度看不到她到底在哪,只是知道她应该在那。
“过来。”他做了很久心理准备,才开口。
角落出现一个人影,慢慢走到他床边。
他撑起身,这样两个人差不多高。
“那天是不是你。”
她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已经恢复干净,也没有血腥味,刚才应该是洗澡换衣服去了。
面前的人点了一下头:“是任务。”
原来真的那么巧。
看她这个样子,罗切尔的火有种无的放矢的感觉。
-为什么要救他?
-是任务。
他看着脖子上露出衣领的项圈,激发这个东西的控制器就在他手上。
电击惩罚,或是爆炸销毁。
很明显不听话或者任务失败等着她的是什么样的下场。
他拍了拍床边,见她不解,想起手册上的说明。
“坐下,在这。”
她坐在床边,可罗切尔又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了。
“刚才,对不起。”他决定先为自己的愚蠢道歉。
0421侧着身子,看着他眨了眨眼,似乎这就是对这句话的回应。
“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还是眨了眨眼。
他想起她说话时有些奇怪的语序,‘不能先我死’,什么人会这样说话。
“……不会说话吗?”
“命令。”
他躺下身,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0421一直坐在床边,果然没有他的命令她什么也不会做。
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罗切尔都要忘记半个多小时前这家伙才杀了一个人。
“你这样守着我睡不着。”
她站了起来,缩回墙角。
他很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你回去睡觉。
但看了那个杀手,他确实不敢冒险。
他又撑起身子,看到她坐在地上,抱着腿,几乎消失在黑暗里。
见他起来,抬头看向他等待他的命令。
“过来,你就……靠在这边,会舒服点。”他往床里面爬了些。
0421走过来就要爬到他指定的位置。
“脱鞋。”
她顿了一下,脱掉鞋坐在他身边,靠在床头,还是之前的姿势。
“你不用睡吗?”
“睡。”
这一个字以后就没了下文,这样实在太难交流了。
过了两天,罗切尔托人买的东西到了,那是一个有着各种按键的小球,每个按键对应一个词语,按下就会有声响,有单词有例句。
算是小孩儿的启蒙玩具。
他丢给0421:“自己学。”
她真的只是个小孩儿,整天拿着这玩意按来按去,耳边此起彼伏一个女声重复着各种单词,吵得他脑仁疼,但毕竟是他让人学的,也就只能忍着。
但是睡觉的时候她还一直按来按去。
“不要在我睡觉的时候按啊。”他伸手把玩具球抢了。
好像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一点委屈的表情。
“明天早上再还你。”他忍不住安慰道。
“嗯。”她也第一次对非命令和疑问句有了回应。
亚当后来曾经无数次好奇他和莉莉丝的感情。
毕竟在那时看来,罗切尔就像莉莉丝巨大的玩具抱熊,主从关系早已颠倒。
他不明白莉莉丝为什么会喜欢罗切尔,更不明白罗切尔对莉莉丝的感觉。
作为看护,她有些行为过于离谱,她曾经把罗切尔的轮椅开出时速四十并且造成了一场小小的车祸。
做事毛毛躁躁,完全不像在照顾一个病人。
而对于莉莉丝,罗切尔没有任何生理方面的隐私,因为残疾的身体,他在她面前也毫无尊严可言。
光是这点他就觉得很难受。
残疾人,尤其是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很多脾气也不好,他们身为主体人格的尊严和行为能力被一起剥夺,只能用怒火构建自己薄弱的心理防线。
亚当没有问过,但其实答案非常简单。
将尊严外放,把莉莉丝包裹进来。
想象她是自己的一部分,或者自己是她的一部分,就不会有这种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