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长暮深以为是的点点头:“不错,他们的指甲都很完整,指甲缝隙里也很干净,显然没有痛苦挣扎的痕迹,看样子脸上的伤势,也应该是死后造成的。”他微微一顿,转头望了望四周深幽的密林:“这附近没有人家,千牛卫也提前三日将这里清了路,寻常人是进不来的,只有负责陛下避暑事宜的相关官员、兵卒和随从,拿着相应的文牒才可以通过。”
姚杳也是知道这件事的,这样看来,在千牛卫和内卫司的严密逡巡下,还能死在这埋在这的人,说跟永安帝避暑之事毫无关系,换成谁都不会相信。
孟岁隔带着内卫,在尸身上仔细查找了一番,片刻之后,他沮丧的摇了摇头:“大人,在这二人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书。”
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韩长暮的意料之外,他微微点头:“凶手把人埋在这,还毁了这二人的脸,又怎么会留下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文牒。”
姚杳看着二人身上的衣裳,思忖道:“大人,这二人穿的都是粗布短褐,一个是靛蓝色,一个是深褐色,边缘磨损的比较严重,两个人都穿深色布鞋,鞋底也磨损的厉害,由此看来,这二人的身份不高。”
“不,应该说他们二人的身份很低微。”韩长暮自然也看出来了,拿起其中一人的手看了看:“此人的手臂粗壮,左手的拇指内侧有极厚的老茧,手指和手背上都有陈年烫伤,可是,”他仔细看了看这人的指甲:“可是他的指甲修剪的干净平整,没有半点灰尘,又应该是极为讲究之人。”
姚杳也拿起另外一人的右手,微微皱眉:“这个人的手上同样的位置也有同样的老茧,但是他是右手,大人你看,”她指着这人的右手:“是不是老茧的位置几乎一样,手臂也比一般人要粗壮。”
孟岁隔愁眉不展,疑惑不解:“是什么样的两个人,会长出一模一样的老茧,而且还是一个在左手,一个在右手。”
韩长暮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手,比划了一下。
姚杳偏着头想了片刻,朝韩长暮伸出手:“大人,有匕首吗?”
韩长暮愣了一下,弯腰从革靴的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刃,连着刀鞘一起递给了姚杳:“要匕首干什么?”
姚杳没有说话,抿了抿唇,按照这两个人手上长得老茧的位置握住刀柄,来回做着各种动作。
可是每一个动作都不那么顺手,她微微摇了摇头。
韩长暮看出了姚杳是在做什么,他摇了摇头:“不对,这两个人手上的老茧,看起来不像是常年拿刀剑留下的。”他吩咐孟岁隔:“把尸身上的短褐脱下来。”
孟岁隔和两个内卫一起动手,很快便将尸身上的短褐脱了下来,平整的搁在一旁。
韩长暮仔细的查看了两具尸身,沉声道:“这个人是左手臂粗壮,而另一个人是右手臂粗壮,但除了手臂粗壮之外,他们身上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习武之人的健壮,下盘也不够稳当。”
姚杳低眉,经韩长暮这么一提,她也发现了这点怪异之处。
不是习武之人,看起来也不像樵夫屠夫之类的人,至于书生,那就更不像了,那这手上的老茧到底是怎么留下的呢。
韩长暮拿着两身短褐仔细查看。
两人都是被一剑割喉而死,从伤口上看,就是普通的双刃剑,东西两市随便一个铁铺都能做得出来,并无半点特殊,从凶器上显然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二人被割喉之后,大量的鲜血喷溅出来,大一部分喷到了案发现场,而小部分洒落在了衣裳上,其中鲜血主要集中在衣领和胸口,将短褐染透了。
血迹已经干透了,染了血的地方,布料硬邦邦的。
血腥气和泥土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已经不那么容易分辨的出血腥气了。
若是内卫没有带细犬探查,单凭人力,恐怕根本发现不了这两具尸身。
韩长暮仔细看了看短褐,突然双眼一缩,指着衣裳上胸口靠下的位置,低声道:“阿杳,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姚杳赶忙凑过去看。
只见那个地方有星星点点斑驳的污渍,颜色比衣料的颜色略深一些,痕迹的边缘并不是十分的清晰,像是污渍渗透进了衣料中,而且慢慢的洇开了一些。
姚杳拿着那衣裳闻了闻,微微皱眉,有些难以置信:“闻着,像是油腥味儿。”
韩长暮的脸色微微一变,又拿起另外一件短褐,同样在相同的位置发现了大小不一的污渍,形状上看起来跟之前那间差不多。
姚杳脑中灵光一闪,捏着匕首换了个姿势,来回的比划,片刻之后,她突然急切的开口:“大人,卑职知道这两个人是做什么的了。”
孟岁隔流露出喜色,插嘴问道:“做什么的?”
韩长暮俨然也想到了什么,亦是沉沉点头:“我也想到了。”
姚杳和韩长暮杳对视了一眼,齐齐出声:“这二人都是厨子。”
“厨子?”孟岁隔一脸的难以置信,连声惊呼:“怎么会是厨子呢,这,从哪看出来这是厨子呢?”他绕着尸身打了个转:“这,这打哪也看不出是个厨子啊。”
“没错,就是厨子,这两个人都是在灶房做饭的厨子。”姚杳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指着短褐上的污渍,比划给孟岁隔看:“孟总旗你看,这是不是大厨颠勺留下来的老茧,那污渍是不是常年做饭,油腥溅到衣裳上留下的痕迹。”
孟岁隔恍然大悟:“还真是,分毫不差啊。”他微微一顿:“那为什么是一个老茧在右手,一个老茧在左手。”
话音方落,他对上韩长暮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忙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失笑摇头:“是了,是卑职犯傻了,右手上有茧子的,必定是个左撇子。”
韩长暮凝神望向营帐绵延之处,星星点点的篝火已经极为微弱了,如同暗淡的星辰洒落在荒郊野岭间。
他思忖道:“途中的那一处馆驿中是没有厨子的,日常只有一名驿丞和四名驿卒驻守打扫,每年圣人下旨前往玉华山避暑,这四人就会将馆驿提前打扫收拾干净,静待羽林军的接手。”
姚杳也是清楚这件事的,微微点头:“所以,这两名厨子,并非出自馆驿,而这条路的附近居住的都是普通百姓,家里是养不起厨子的。”
孟岁隔问了一句:“那若是这人原本便是这附近的住户,但自己又是个厨子,是在酒肆或是高门大户里做工的呢?”
韩长暮摇了摇头:“这附近没有高门大户,更没有酒肆客栈,而这条路上也没有人家,若是做工的厨子,根本没有必要走到这里来,虽然这片林子并不是他们的遇害之处,但能在千牛卫的眼皮子底下埋尸,想来杀人之地应该离这里并不远。”
孟岁隔心头一跳,赶忙叫过几名内卫,去四处仔细查看。
韩长暮凝神道:“在这附近,唯一用得着厨子的地方,只有一个。”
姚杳和孟岁隔对视了一眼,颤声道:“是玉华山行宫。”
韩长暮沉重的接口道:“不错,就是玉华山行宫。”
姚杳看着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首,心头一跳:“大人,若只是单纯的为了杀人,凶手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两个人的脸也毁了,除非是,”她欲言又止,神情沉重。
“除非是为了李代桃僵。”韩长暮沉沉接口道:“行宫里定然已经混入了宵小之徒。”
“什么!”孟岁隔惊呼了一声,想到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他又赶紧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这,这怎么得了,圣人明日就要赶到玉华山了,行宫里若是混入了歹人,那圣人的安危,大人,这,这可怎么办啊。”
韩长暮沉了脸色:“现在请圣人回銮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将行宫里的隐患拔除掉。”他转瞬有了主意,但也只是个主意,连个万全之策都算不上,但让他什么都不做,却又不可能,他低声吩咐孟岁隔:“即刻飞奴传书给顾辰,让他将行宫中的厨子和帮工暗中控制起来,严加查问,记住,一切都要隐秘进行,不可引起恐慌。”
孟岁隔格外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一刻不敢耽误的找出纸笔,奋笔疾书起来。
韩长暮抬眼看了看姚杳,神情有几分凝重。
姚杳心里咯噔一下,似乎猜到了韩长暮想要干什么,赶忙先发制人,打消韩长暮的顾虑:“大人不必担心卑职的伤势,有话直说便是。”
韩长暮苦涩的笑了一下:“你倒是机敏。”
姚杳挑了挑眉,这不是机敏,这是本能自保。
静了片刻,韩长暮有些惭愧的淡声道:“行宫之事大意不得,可圣驾在此,我又走不开。”
“卑职明白,卑职这就赶去行宫。”不待韩长暮说完,姚杳便行了个礼,自告奋勇的笃定道。
韩长暮还是不放心姚杳的伤势,想了片刻又道:“让孟岁隔和你一起去,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不用!”姚杳赶忙拒绝:“孟岁隔是大人的亲随,跟着卑职算怎么回事,卑职的伤没事,星夜兼程不算什么,大人放心便是。”
韩长暮巡弋了姚杳一眼,见她神情坚定不似作假,只好无奈的答应了。
姚杳这才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别逗了,整日和一个装疯卖傻的韩长云,还有心机深重的韩长暮凑在一起,她都快折寿三年了,能有个机会自己走,她巴不得呢。
怎么可能让孟岁隔跟着,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嘛。
说定了此事,孟岁隔也将信笺写好,交给韩长暮过目。
信笺写的简略,韩长暮看得飞快,淡淡补充了一句:“再加一句,姚参军即刻出发前往玉华山。”
孟岁隔诧异的看了姚杳一眼,他是知道她伤的有多重的,但是见姚杳一脸坦然,他只好应了声是,补上了一句,将信笺装进细小的竹筒中,用蜡封好口,绑在飞奴的腿上。
飞奴穿林而过,密林中一阵剧烈的激荡,它在密林上空打了个转,调转方向,穿透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一路往玉华山飞去。
此时,在附近搜查的内卫也回来了,回禀说在周围并无发现异常。
韩长暮原本对这搜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千牛卫在这里来来回回的搜了三遍,不说翻了个底儿朝天吧,至少也是把每一块石头都仔细筛过了,照样不是没有发现半点异常吗。
若凶手的确是钻了千牛卫换防的空子犯的案,那显然他们对千牛卫的行事手法风格也格外的熟悉,自然知道如何避开千牛卫的搜查。
这密林的附近,想来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韩长暮担忧的看了姚杳一眼。
姚杳忙道:“司使大人,卑职这就启程。”
韩长暮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沉沉的点了下头:“你的行礼,我一并带过去。”
姚杳翻身上马,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不带也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韩长暮望着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马,“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她总有这种本事,能让人在愁肠百结中展颜一笑。
孟岁隔低低的叹了口气,问韩长暮:“大人,这两具尸身怎么办?”
韩长暮转眸掠了地上一眼:“先就地掩埋,告诉千牛卫,务必守好这处密林,等圣驾抵达玉华山后,我再来把尸身带走。”
孟岁隔低声称是。
白日里圣驾出行,整个长安城陷入拥挤和狂欢中,喧嚣散尽,朱雀大街上一片萧索,车队走过的街巷,留下清晰可辨的车辙印子。
修平坊离着朱雀大街极远,但也有不少人挤过去看热闹。
苎麻巷里白日里极为安静,大部分人家都关门闭户,一到入夜,这里才真正开始热闹起来。
今夜的苎麻巷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淡淡的血腥气冲散了脂粉味儿,闻着有些奇怪。
青石板路似乎比往日更加潮湿了。
在黑夜的掩映下,七八个身穿黑色窄身短褐的人影在苎麻巷的巷子口一闪而过,鱼贯而入,悄然的挑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不过片刻的功夫,淡淡的血腥气便更加的浓重了,夜风狂卷,那血腥气非但丝毫不见消散,反倒越发的令人欲呕。
房门大开着,粘稠的鲜血在地上蜿蜒,漫过低矮的门槛,沿着一块块青石板泥泞的缝隙,慢慢流淌到巷子口。
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两具尸身,横七竖八的躺在血泊里。
尸身的脖颈处都有一道又细又长的血痕,鲜血从那伤口里汩汩流出。
七八个黑衣人又谨慎的将苎麻巷搜了一遍,见再无遗漏,相互对视了一眼,才分散开来,离开了这条已经面目全非的窄巷。
他们对更夫行走的路线格外的熟悉,每每刚刚听到清脆的打更声,便能及时的避开。
一行人走到修平坊的一处低矮坊墙下,两两一组,相互掩护着,越过了坊墙,飞快的向夜色奔去,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苎麻巷陷入一片死寂。
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落在低矮的门槛上,惊恐而吃力的往外扒了扒,半张惨白无血的脸探出门口,已经失去了生机的眼睛在在夜色中望了半晌。
夜风簌簌而过,血腥气大作。
空寂的苎麻巷已经被鲜血染透了,巷子里没有半点人语声。
那半张脸很快又缩了回去,手也跟着收回去,那人手脚并用的吃力的爬过血泊,用尽全力敲了一下炕洞:“沐沐,救,救沐沐。”
炕洞里传来一阵窸窣声,急促而尖利,里头的人像是遭受了极大的惊吓刺激。
片刻之后,从炕洞里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手。
炕洞里的人扒着炕洞边缘,吃力的往外爬。
那人爬出来后,又从炕洞里拉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已经吓傻了,看着眼前的人,双眼呆滞,连哭都不会了。
赵娘子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抓着小姑娘的手,塞进那人的手里,用尽全身力气道:“沐,沐沐,救,救救沐沐。”
那人愣了一下,突然冷笑:“你自己的女儿,自己救,我童兰英,才不当这个冤大头。”她扯下破旧的被褥,捂住赵娘子的脖颈,转瞬红了双眼,声音冷颤:“你活着,自己照看自己的女儿,我可不管。”
赵娘子笑着落了泪:“你,你,是好人。”
话音方落,那脖颈上的血骤然喷涌而出,转瞬染透了被褥。
赵娘子的头歪了歪,双眼圆睁着,带着无尽的牵挂和不舍,死死的瞪着赵沐沐。
赵沐沐突然张大了嘴,声嘶力竭的嚎哭出声:“娘!娘!”
童兰英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死死捂住了赵沐沐的嘴:“不哭,不哭,千万不能出声!”
赵沐沐虽然年幼,但是跟着赵娘子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早已看遍了人间疾苦,巨大的悲恸和惊恐袭来,她的心神尽数崩溃,可是听到童兰英的话,她竟然能死死的咬住下唇,泪流满面却不发一声,硬是将嘴唇咬出了血。
童兰英看了赵沐沐一眼,哀哀叹了口气,拿起角落里半旧的木兰青斗篷,将赵沐沐裹起来背在背上,探头探脑的走出门。
茫茫夜色中,外头早已空无一人了。
童兰英背着赵沐沐,走过一间间布满血泊的惨烈屋子,白日里还插科打诨的街坊四邻,如今都倒伏在血泊里,没了生机。
她越发的心惊肉跳,一张脸惨白无血,喘息中带着巨大的疼痛,背着赵沐沐一路急行。
双脚不停歇的在曲巷中奔跑,留下一串串带血的足印。
她丝毫不觉得累,一口气跑到了坊正乔言达的家门口,大力的砸着门,抖着嘴唇喊道:“开门,乔坊正,快开门,快开门啊!”
乔言达早就睡下了,硬是被这惨烈的砸门声吓得从炕上掉下来,睡意朦胧的去开门:“谁啊,别砸了,砸坏了门,你赔吗?”他拉开门,巨大的血腥气熏得他呼吸一滞,抬眼看到脸色苍白,满脸惊恐的童兰英,微微皱眉:“童兰英,你这是怎么了,你又惹了什么货。”
童兰英的嘴唇干涸,裂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喘着粗气道:“死,死,死人了。”
乔言达吓了一跳:“谁,哪死人了,谁死了?”
童兰英边喘气边说:“苎,苎,苎麻巷,苎麻巷里,都,都死了,都死了。”
“都死了,谁都死了,都死了谁!”乔言达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半晌回不过神来,一把抓住童兰英的肩头,重重的来回摇晃:“你说清楚,谁死了,你别吓我啊!”
“别晃,别晃,孩子掉了!”童兰英赶忙托住背上的赵沐沐,瞪了乔言达一眼。
乔言达这才发现童兰英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赶忙接过来往屋里送:“这,沐沐,沐沐怎么在你这?沐沐,沐沐,你怎么了,看看我,快,快看看我。”
童兰英已经双腿发软,走不了路了,迈进门槛便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道:“乔,乔坊正,快,快去京兆府报案,沐沐,沐沐是吓傻了。”
乔言达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镇定下来:“对,对,去京兆府,京兆府。”他抄起墙角的铜锣,一个箭步出了门,沿着街巷,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喊道:“青壮年,都出来,快,快,都出来。”
修平坊是个小坊,原本是住不了太多的人的,但是这里地价便宜,赁屋的价更低,许多刚刚进京谋生的人也多半在这里赁屋,坊里的人家慢慢也多了起来。
平日里入夜之后,修平坊是极为安静的,只有苎麻巷里热闹一些,但终归还是比不上平康坊的觥筹交错。
乔言达突然这么一敲锣,响亮的锣声转瞬传遍了几条曲巷,家家户户披着衣裳走出来,七嘴八舌的相互打听出了什么事,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个究竟来。
看到有这么多人被惊醒,乔言达的心里瞬间没那么慌乱了,他关上门,站在门口,勉强镇定道:“今夜咱们坊里进了歹人。”
“什么,进了歹人!”
一听这话,众人都慌乱起来。
他们修平坊里住的都是穷苦百姓,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院墙高耸,上头还架了铁荆棘,府里更是豢养了强壮能打的家丁。
乔言达又赶忙道:“慌什么,几个宵小之徒,咱们这么多人,有什么可怕的?”
众人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了几眼。
乔言达把过年时剩下的炮竹拆开,往每个人手里塞了一把,有条不紊的沉声道:“老弱妇孺都集中到一块,二十个青壮年分四队,和坊丁一起把守四个坊门,”他点了三个年轻人出来:“你们三个腿脚快,拿着我的牌子,去京兆府报案!”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耳畔道:“就说,出了灭门案!”
那年轻人脸色骤变,惊恐的望住了乔言达。
乔言达微微点了点头。
年轻人不敢再有片刻犹豫,接过乔言达的牌子,叫上另外两个人,聚起一口气往外跑去。
紧跟着,乔言达又点了六个年轻人:“你们四个去守住苎麻巷的巷子口,除了我带着,谁来也不能进。”他话音一顿,又加了一句:“你们也不能进!”
安排完这些事情,看到众人纷纷各自忙碌去了,他暗自庆幸的松了口气。
住的人多虽然麻烦点,但也不是全无好处的!
京兆府的一干众人白日里送了圣驾出京,忙活了这几日,原以为圣驾离京,今夜终于可以好好的歇一口气了,谁料永崇坊又走了水,烧了一片房舍。
他们和武侯,还有万年县的衙役一道,耗费了半宿的功夫,才算将那火给扑灭了。
何登楼带着众多灰头土脸的衙役,刚刚坐下缓了口气,门口的衙役便冲进来,气喘吁吁的报信:“捕头,捕头,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何登楼吓了个踉跄,瞬间变了脸色。
天爷啊,怎么当家做主的一走,就不停的出事,这老天是要玩死他啊!
衙役面无人的颤声道:“修平坊的人在外头,说,说,说坊里出了灭门惨案!”
何登楼一下子瘫在了胡床里,脸色难看的跟死人差不多了。
这是老天爷要亡他啊!
衙役看着何登楼脸色不好,战战兢兢的问:“捕头,你看,修平坊的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何登楼勉强站起来,顶着一张乌漆墨黑的脸,脚步虚浮的往外走。
这一宿,就没个消停的!
修平坊的三个年轻人等的忐忑不安,一见何登楼带了人走出来,那颗焦躁不安的心瞬间安稳了,齐齐行了个礼。
其中一人走出来,凑到何登楼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何登楼听到是苎麻巷出了灭门案,登时脸色大变。
今夜永崇坊的走水,正是宁顺祥的棺材铺,一场大火,整个棺材铺化为灰烬,一家老小无一生还。
走水或者还可以说是意外,但是苎麻巷的灭门,用“意外”二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何登楼想到前几日苎麻巷前头的荒宅里出的诡异血案,心里咯噔一下,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脑子更是清醒万分,疾言厉色的吩咐衙役:“去牵马,多牵三匹。”他微微一顿,想到京兆府里那不靠谱的仵作,又加了一句:“去个人,去内卫司请孙仵作到修平坊苎麻巷。”
那衙役赶忙匆匆而走。
一行人纵马疾驰,看到巡夜的武侯,便亮一下牌子放行,几乎没有喘息的赶到了修平坊。
孙瑛一听说有灭门血案,竟然没有半点推脱之意,更没有半点耽误的就从内卫司赶了来,几乎与何登楼同时赶到修平坊。
何登楼感念无比,深施一礼:“深夜惊扰孙仵作,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孙瑛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提着勘验箱子,急切开口:“客套话就别说了,现场在哪?”
乔言达赶忙迎了上来,低声道:“在苎麻巷,”他挥了挥手,叫了一个方才去京兆府送信的年轻人过来:“带仵作大人去苎麻巷。”
何登楼也点了几个衙役一同跟随孙瑛。
乔言达这才引着何登楼进了坊门,还有些神思恍惚,不能相信那种惨事竟然发生在修平坊中,声音打颤道:“何捕头,苎麻巷里四十三户,共计六十一人,只有,”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只有两个人活下来了。”
何登楼脚步一收,难掩惊恐的回头,声音又尖又利:“什么?都,”话到唇边,他顿觉不妥,忙换了个问法:“只有两个幸存之人?”
乔言达痛惜不已:“是。”
何登楼定了定神:“是谁?”
“是童兰英和赵沐沐。”乔言达道:“子时刚过,童兰英背着赵沐沐来砸小人的门,小人这才知道出事了。”他微微一顿,补充道:“小人怕出事,就让她们二人留在小人家,外头留了坊丁看守。”
何登楼对乔言达行事的周全格外意外,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先去问话。”
乔家的宅院在修平坊算是好的,不大的一进院落,进门的院子里开了两垄菜地,挖了一口水井,角落里还搭了一个鸡窝。
一整夜的动静将鸡吓得不停的叫,估摸这几天都不会下蛋了。
乔言达过了而立之年,但是还没有成婚,十八九岁的时候,也订过一桩亲事,但那姑娘因病去世了,不久之后他的爹娘也相继离世,坊里慢慢传言乔言达命硬,克妻克亲人,给他说亲的人越来越少,他年岁渐长,也就绝了成家的念头。
这样一处不大的一进院落,倒是够他一个单身汉住的。
正房灯火通明,童兰英坐在炕沿儿,轻轻的拍哄着土炕上的赵沐沐。
赵沐沐睡得不是很安稳,小小的眉头皱着,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恐,眼睛时而闭上,时而睁开,抓着童兰英的手,夹着哭腔喊一声“童姨”。
“沐沐乖,童姨不走,童姨在。”童兰英赶忙答应一声,伸手又轻柔的拍了拍她。
赵沐沐这才又闭上眼睛。
童兰英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乔言达和何登楼走进正房,赶忙要站起来行礼,可手被赵沐沐死死的抓着,她不忍挣脱开。
何登楼轻声道:“不妨事,不必多礼,坐下说。”
童兰英惊魂未定的望了望乔言达。
乔言达赶忙道:“这是京兆府衙署的何捕头。”他怜惜不已:“你莫怕,有什么话,你就跟何捕头说。”
童兰英这才放了心,慢慢的坐回去,想到夜里出的事,她就觉得不寒而栗,几乎落泪:“亥时末的时候,赵娘子房里的客人走了,她请奴过去喝一杯,奴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是赵娘子说是为那夜宁顺祥的事跟奴赔不是,奴想了想,就去了,刚喝了两杯,就听到外头有人惨叫,赵娘子拉开门看了一眼,说是有人在到处杀人。”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时候人已经快到门口了,我们都跑不出去了,赵娘子先把沐沐塞进炕洞里了,让奴也钻进去。”她抹了一把眼泪:“奴让让她也进去,她不肯,她说那些人是冲她来的,看到她没在屋里,那些人一定会到处搜的,万一搜到炕洞,大家都活不成。”
何登楼听出了童兰英话中的蹊跷,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那些人是冲赵娘子来的,她怎么知道,她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童兰英哭着摇头:“奴不知道,赵娘子刚说完这句话,那些人就冲进来了,赵娘子就被砍了一刀,倒在地上,正好坐在炕洞前头,把奴和沐沐挡的严严实实的。一直听到外头没动静了,赵娘子才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出去看了看,临死前,把沐沐托付给了奴。”她哭的嗓子沙哑,显然是吓得狠了:“奴,奴不敢在苎麻巷待着,怕那些人再折返回来,就背着沐沐来找坊正。”
乔言达点着头道:“童兰英她们俩过来的时候,正是子时初过两刻,当时她们俩浑身是血。”
何登楼思量了片刻,问童兰英:“你可看到那几个人的长相了?”
童兰英满脸是泪的摇了摇头:“没有,赵娘子怕那些人发现奴和沐沐,就一直死死的当着炕洞,奴看不到外头,一直到奴爬出来,才看到赵娘子伤在哪了。”
乔言达听得心痛难忍,赵娘子若是也爬进炕洞,那就是要么三个人一起活,要么三个人一起死,可她没有,她留在了外头迷惑那些残暴之人,用自己的死,换来了童兰英和赵沐沐的生。
他唏嘘道:“何捕头,你看还有什么要问的?”
何登楼想了想:“童兰英,你可听到他们是几个人了,最后往哪边跑了?”
童兰英茫然摇头:“当时脚步很乱,奴又太害怕了,没有,听出来。”
何登楼看从童兰英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点了点头,问乔言达:“去苎麻巷吧。”
乔言达点头,引着何登楼往外走,走出门才低声说:“何捕头,方才小人让人在坊里查了一遍,在西坊墙发现了脚印和扔掉的血衣鞋履,墙头上还有踩碎的黑瓦和半个血手印。”
何登楼听到心神一震:“在哪,先去西坊墙看看。”
乔言达应了一声是,赶忙引着何登楼和几个衙役往西边赶去。
西边说是坊墙,实际上比正常的坊墙要矮一些,是一截矮矮的土夯墙,墙头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黑瓦。
这些黑瓦像是新铺的,有几块瓦片被踩碎了,掉在地上。
血手印就印在暗黄色的土墙上,血迹已经干透了,颜色鲜红刺眼。
墙根下扔了几件染了血的黑色短褐,那衣裳被血泡透了,到现在还湿漉漉的。
几双染了血的鞋履横七竖八的裹在衣裳里,这些鞋履都是世面上常见的款式和面料,做工也极为粗糙,一看就是极便宜的货色,鞋底和鞋面上都沾上了血。
何登楼在这一堆衣裳鞋履里仔细翻找了半晌,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吩咐身后的衙役,将这些衣裳鞋履都包起来,又将土夯墙上的血手印拓印下来,这才赶去苎麻巷。
刚刚走到巷子口,一股股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人呼吸一滞。
四个守在巷子口的年轻人看到乔言达几人,赶忙行礼道:“乔坊正。”
乔言达道:“这位是京兆府的何捕头,他问什么,你们要仔细回话。”
四个人应声称是。
何登楼的面色凝重,沉声道:“除了孙仵作之外,可还有别人来过?”
四个人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没有,乔坊正吩咐了之后,我们四个人就一直守在这里,除了那位仵作大人和四位官爷,没有别人进去过。”
“你们也没有进去看过?”何登楼问道。
四个人道:“没有,乔坊正交代了,不许我们进去看。”
何登楼的神情凝重不减,四周的血腥气格外的浓重,他的心里沉甸甸的,这样重的血腥气,那巷子里头的情形,该是多么的惨烈。
他低声交代道:“你们继续守在这,留心四周的情形。”
四个人心神一震,赶忙称是。
何登楼举步走进巷子,一脚踩进去,青石板路上又湿又黏,灯火一照,血淋淋的格外渗人。
孙瑛已经粗粗看过所有的屋子,将所有的尸身集中在了靠前头的几间屋子里,剩下的屋子地上画了当时尸身倒地的姿态。
衙役们挨家挨户的搜查。
孙瑛低着头,挨个验尸。
尸身实在是太多了,没有那么多白布可盖,衙役便找了些破旧的衣裳,先勉强盖着死者的脸。
在孙瑛的面前,何登楼不敢托大,先告了个罪,客客气气的问:“孙仵作,怎么样?”
孙瑛已经粗略的看过了几个死者,对死因有了大概的判断,叹了口气:“伤口都集中在脖颈和心口,全是一刀毙命,没有抵抗的痕迹,挣扎的痕迹倒是有一些,但,”他摇了摇头:“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