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转头问贺灵川:“那头怪物呢?”
“有巡卫闻声追来,说要代我上交。”贺灵川叹了口气,“现在想来,那人很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靠近时,被我逮住的怪物就不叫唤了。”
孙茯苓头都没抬:“兴许只是凑巧。”
“但愿吧。”贺灵川挠了挠头,“但我不明白,这些怪物为什么总往这里凑?”
“这里?”
“你看,光是我们就遭遇了三头,逮住其中两头;而全城一共才抓住六头。”盘龙城这么大,怪物怎么不往别处去?
孙茯苓想了想:“它们的巢穴,会不会就在这附近?”
“或许。”贺灵川也考虑到这一点,“雀鹰方才说,钟指挥使找来的药师认为,这些怪物都在幼生期,从骨龄判断,甚至这个阶段都还没出世。”
“并且我方才在怪物身上,闻到一股奇怪的咸腥味儿,又湿又黏,有点像……”贺灵川的表情古怪。
“像什么?”
贺灵川犹豫了,那个词他真不想说出口。
“羊水?”反倒是孙茯苓大大方方问了出来。
贺灵川只能说:“我猜的。”
“如果最有资历的药师都说,它们是没出世的幼儿。”孙茯苓认真地喂雀鹰吃肉,“那你的猜测很合理嘛。”
“也就是说,它们刚生下来就有这么强大的战斗力?”
这违背生物常识。虽说有些动物刚出生就可以独自捕猎存活,比如鳄鱼,但幼体都比较弱小,甚至是别人的盘中餐。
“强弱都是相对的。”孙茯苓分析,“或许相对于成年父母来说,它们这样子已经算是孱弱了。”
巨鲸幼崽刚出生就有一丈多长,上万斤重,要顶飞一个人不是稀松平常?
换一种说法,就是这些怪物幼生体的捕食对象——人,相对它们而言太弱小了。
“那得早些拿住它们。”否则盘龙城要遭灾了,“难怪三……难怪搜得再仔细也不好抓,没出生的玩意儿上哪找去?”
难怪三尸虫也找不着这些怪物,它们都藏在母体里!
三尸虫只钻七窍,了不起再多一窍,怎么会钻进母体肚皮察看胎儿?
“哎?等等!”贺灵川一怔,忽然觉得不对。
“怎么?”
“唔……”三尸虫既能发现它们的母体,为何不向大方壶的主人发起警报?
怪物的母亲,难道……不是怪物?
这厢孙茯苓也喂完了肉干:“可以找母体啊。”
“……”她倒是一语切中要害。
“这么多天了,盘龙城每个角落都被翻起来查了好几遍,偏偏就没有。”孙茯苓理所当然道,“那它一定是被人藏起来了。”
“是啊。”贺灵川想的却是,盘龙城的高层对于三尸虫的妙用,比他更加了解。关于怪物“母亲”可能是人类这件事,他们想必早有推断。
自己这是咸吃萝卜澹操心了。
“问题在于,这些怪物为什么要潜入城里?”贺灵川升火时顺便烧了点水,孙茯苓就倒了一碗热水,放到雀鹰边上,“盘龙城对非法入侵者极不友好,什么样的怪物甘愿冒着送死的风险进来?”
贺灵川呼出一口气:“终归是,到手的资料太少了啊。”
情报不足,不好分析,多半靠猜。
“所以说,你我这样吃白菜的人,何必替吃大肉的操心?”孙茯苓悠悠道,“好了,我要回去洗个澡,你暂时别过来借东西。”
贺灵川老脸一红:“要皂角吗,我有。”
孙茯苓轻笑一声,就要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今儿是盘龙城的天祭日,由温道伦温先生主祭,你要不要一起去?说不定有机会找温道伦解惑。”
温道伦?贺灵川想了想,才记起这好像是钟指挥使身边的谋士,据说也精通卜算。“要,当然要!”
然后他才问:“什么是天祭日?”
孙茯苓定定看着他。
贺灵川摸了摸鼻子:“我原本不是盘龙城人。”对他们这旮沓的习俗不了解。
“三年前的今日,钟指挥使大人以自己唯一的女儿祭神,换取神明弥天的关注,盘龙城才得以延续至今。”孙茯苓慢慢道,“盘龙城只举行过一次活人祭祀,用的还是钟大人的至亲骨肉。城民感佩,每年的今天都会前去祭拜。从今年开始,盘龙城将这个日子定为天祭日。”
“既然要去祭拜。”贺灵川想了想,“我去买点花果。”
“这种天气哪来的花儿?”孙茯苓失笑,“果饼我都买好了。”
……
一个时辰后,两人乘驴车出发。
一路无语。
贺灵川不吭声,孙茯苓也就不说话,只有车行辘辘。
然而她的存在感很强。
孙茯苓已经换过一身衣裳,湿发早干,乌云蓬松,散发一股近似松木的香气,清新、中性、好闻。贺灵川闭上眼,就觉得自己又置身山林。
他只听说过姑娘小姐们喜欢用花香沐浴,身边这位有点特别。
驴车很小,两人得挨着坐。孙茯苓托着下巴往外看,贺灵川一转头就能凑近她纤细的脖颈。
她的肌肤又细又白,底下澹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妙龄女子,韶华正当时。
贺灵川忍不住又想起她身上的种种疑点,终于打破沉默:
“对了,你这几天出门玩了?”
“前几天出城了,昨天去我哥家里打扫房子。”孙茯苓叹了口气,“虽然是个土屋,可能要被收回去了。”
是了,盘龙城的住宿一直就很紧张。除了豪屋之外,其他房子都是城方指定分配的,理论上所有人都是住客。像孙家园这样的住客死了,官方就会收回房子,另外分配给有需要的人。
“把他的东西搬回来了?”
“他也没什么东西。”人死如灯灭,最后在世间了无痕迹。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好像把天聊死了。
然而他心里都是疑团,终于有一团不顾唐突冒了出来:
“孙姑娘,你也是练家子?”
“嗯,是啊。”孙茯苓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像是有点惊讶,“我学过神通、苦练过功夫,也做过巡卫,差一点儿就进了大风军。”
她顿了一顿又道:“在盘龙城,修行习武的女人很多,巡卫和大风军里都不缺。我教过的女童,有很多就以长大后加入大风军为目标。”
贺灵川想起了队友柳条,她的彪悍程度比男人有过之无不及。盘龙城要集全城之力抵御外侮,而且一挺就是十几年,只要能守家卫城,女人也得上战场。
“可你后面又去教书?”
“我在战斗中受过重伤,家兄又劝我弃武从文。正好疏抿学宫招聘讲师,待遇从优,我就……”她点了点太阳穴,“上阵杀敌固然重要,培育未来的战士也不错。”她轻轻道,“纵然盘龙荒原的环境不好,我想,盘龙城还有未来。”
人在,希望在,这个地方就有未来。
至少,还有十七年。
贺灵川知道,鸢国人均寿命只有三十来岁,这十七年对多数平民来说,已是半生。
孙茯苓忽然指着前方道,“那是不是你的店铺?”
他们已经走在最繁华的主街上,车马人群川流不息。贺灵川顺她手指看去,果然,那不就是他花掉大量军功盘下来的店面吗?
上回他将店内的杂物收拣妥当之后,就交给官方代租代管。现在这家店铺经过装潢重新开业,还用半块大树皮写着几个绿字当招牌:
蕴灵岛。
只看这招牌,就知道卖的不是吃食和衣物。并且店铺里面客人不少,贺灵川记起第一份月租已经交到自己手里了,非常丰厚。
一铺养二十年,毫无问题。如果是个四口之家,全家都不用干别的,光这个铺面连吃带喝还能攒下娶儿媳的本钱。
不过盘龙城讨厌不劳而获者,所以商税不低,但是家里有人参军就能按额度减免。
孙茯苓很有兴致:“下去看看?”
贺灵川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孙茯苓下车时踩到一块石头,脚滑了,一个踉跄。
贺灵川顺手托住她的胳膊:“小心。”
她杏眼弯弯,应该是笑了,贺灵川这才发现她左鬓边点着那枚糖果蜗牛壳钿子。素澹的衣装反而更突出了这一抹亮色。
进了店铺,贺灵川才发现这是一家法器店,不仅买卖各式法器,还包售后、维修、保养。
可想而知,这家店服务的对象锚定修行者,踏进这里的平民多以参观为主。贺灵川还在这里遇到几个熟面孔,都是巡卫。
这些人跟他打了招呼还要挤眉弄眼,因为孙茯苓就在他身边。
店主是个白胖子,名作白蝈,肚皮有点圆,笑脸迎客,一看就是正经商人。
原来这是他开在盘龙城的第三家分店。
王林大街的店租贵得吓人,在这里能开下去的店无非两种,要么生意够火爆,要么货品又贵又有人要。蕴灵岛就是后一种。
他一听贺灵川是房东,热情一下翻倍,又端茶倒水,又说房东今后看中店里的法器,可以打九折买回去——
只要明年的店租给他实惠一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