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德的话,让裕王有些不可接受。
严世番贪赃枉法、卖官鬻爵还欺压忠良的事儿,京城人尽皆知,而且据传其家中金银堆积如山,简直骇人听闻。
不说其他,光是他构陷残杀的忠直大臣就有张经、李天宠、王忬、杨继盛、叶经、沉炼,因弹劾严嵩父子而被贬的大臣有谢瑜、童汉臣、赵锦、王宗茂、何维柏、王晔、陈垲、厉汝进、徐学诗、周鈇、吴时来、张翀、董传策等。
就他做下来的那些事儿,妥妥的大明奸佞第一人,可居然在魏广德口中,这些都成了小罪。
“善贷,孤知道你和严世番都是江西人,你可不能因此就帮他说话。”
裕王的话,让魏广德心中就是一颤,同时他也敏锐的感觉到殷士谵和张居正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了一丝变化。
这话有些重了,不过显然,裕王也不知从谁那里听到了关于江西官员的言论。
其实,因为严嵩的关系,严党几乎一家在单挑整个天下的文官集团,而他们最大的集火目标就是江西士子。
在各省官员口中,他们会试和殿试的排名靠后,不是因为自身学识问题,而是因为有人作梗。
江西官员抱团,江西官员相互帮助.....
其实,这些事儿他们私底下也没少做,可就是以国朝开国以来江西籍贯进士的成绩说事,认为排名是因为朝中江西高官暗中操纵的结果。
“朝士半江西”在很多人口中,并不是赞叹江西文风鼎盛,而是在暗讽江西官员抱团,打压其他同僚的证据。
想想,嘉靖朝九卿中居然出现四个江西籍官员,这让南直隶、浙江等同为科举大省出身的官员如何看,自然是江西人在相互包庇,互相守望相助的结果。
而在出了严嵩这个大奸大恶之人后,这样的言辞就更加有了市场。
反正骂严嵩是对的,连带着对江西的官员也是一通责骂。
在严嵩当朝之时,这样的声音就已经存在,而在严嵩倒台后,这样的声音依旧屡禁不止。
念及同乡之情,其实大家都在做,不过江西在出高官一事上确实有些太出挑,自然引起南直隶、浙江等地官员的猜忌。
值得一提的是,在大明朝二百余年里,进士及高官的大量涌现就是出现在明初、中期,到了后期则是浙江官员异军突起,而到了清朝则成为江苏、浙江的天下。
后世对此的分析认为,江西在北宋时期,该地人口曾居各路之首,经济开发在南方属于先进地区。
及至明代,虽然江西人口较浙江稍逊一筹,居全国十三布政司的第二位,但每年所纳税粮有时甚至要超过浙江,江西景德镇陶瓷产业名扬天下。
而江西历来文风鼎盛,读书人层出不穷,各地书院更是多不胜举,南昌府“市井多儒雅之风”,吉安府“环吉水百里之疆多业儒”,广信府“下逮田野小民生理裁足,皆知以课子孙读书为事”。
经济的发达和民间好学之风,是江西能够在明中期以前保持科举优势的重要原因。
而到了明朝后期及清朝,工业及手工业的发展,江西的经济地位下降,而浙江等地则快速发展起来。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江西在唐宋元明之所以辉煌,就在于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移,江西农耕经济、手工业经济逐渐发达。
进入清朝后,战乱频繁,尤其是太平天国对江西的破坏尤甚,后又错过京广铁路,水运逐渐被铁路、公路取代,海洋经济到来,作为内陆省份的江西经济一退再退,导致逐渐被边缘化。
不过,这种声音,此前在裕王府魏广德并没有听到过,显然也是在背着他说而已,而且已经传到了裕王耳中。
因为这次裕王要办严世番的事儿,裕王也是气极,所以才失言说出此话来。
魏广德听在耳中,知道绝对不能再妇人之仁,否则对自己仕途不利,会影响他在裕王心中的地位。
稍微犹豫片刻,魏广德才说道:“殿下,臣绝对没有因为同乡之情而有失偏颇。”
说道这里,魏广德看了眼殷士谵、张居正,这才继续说道:“恰恰相反,严世番所作所为确实天怒人怨,人神共愤。
可也正因此,我才认为此事不宜交到京中来办理。
别看严家已经倒台,党羽多受到责罚,可难道没人看到,两年后已经有不少人重新被授职,又进入官场之中。
就算这些人因为改弦更张,可终究不可能摆脱严家的束缚。
要知道,严家并未被治重罪,因为陛下不忍,所以他们许多瑕疵皆在严府手中捏着,让他们不得不为严家办事。”
“你的意思,严家在朝中的势力依旧很强。”
张居正开口问道。
“当然,不说那些未被正名的微末小官,就是那些恢复官职的,肯定也会帮严家说项,势力不可谓不大。”
魏广德答道。
“其实,以我看来,陛下当初让严世番徒雷州,本意就是不想他再回京城,之前的一切一笔勾销,算是清算吧。
此事,徐阁老等大人,必然也是默许的。”
魏广德继续说道。
而殷士谵、张居正听到魏广德的话都是脸色如常,只有裕王微微色变。
此事,显然他并未从高拱、殷士谵等人口中听闻过。
“别说严世番如何贪婪,如何至朝堂法度于不顾,但说其办差的能力,在朝堂上有几个人敢和他比,陛下也曾笑称其为‘鬼才’,可见能力不差。
若是严世番回京,一旦陛下起了重新启用他的心思,怕是要让徐阁老等大人多年的谋划失算了。
只能说,徐阁老的票拟,有大大的疏漏。
既然发配广东,严世番逾期不至就该由广东方面锁拿追究其责,若殿下真有心,安排人去处理了就是,又何必把人押回京城。”
魏广德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来。
魏广德别的话没人注意,可张居正却在他说出“一旦陛下起了重新启用他的心思”的话语后,脸色就是微变。
严家父子,别的不说,在伺候嘉靖皇帝方面,那做的是真的好。
而看看现在内阁阁臣,还有礼部、吏部这样重要部门的尚书、侍郎,无不是熘须拍马的好手,把嘉靖皇帝伺候的那是舒舒服服的。
而严世番一旦因此回朝,只要不死,嘉靖皇帝说不定还真有留下他继续帮他做事儿的念头。
能做事儿,又听话,这才是严家能在嘉靖朝受到皇帝优待的根本原因。
其实,裕王和朝中大臣都已经或多或少感觉到,现在的嘉靖皇帝更加多疑,且善变。
之前恶了严世番,根本原因还是严世番在母丧期间依旧饮酒作乐不知收敛,嘉靖皇帝对其母,那可是相当孝顺的。
兼有担心严家势力过大尾大不掉,所以才利用邹应龙的奏疏,顺势拿下严嵩及党羽。
而现今,严家实力虽然尚存,可大不如前,自然就不再可虑。
“可是,老师的奏疏已经票拟,再想追回也晚了。”
张居正忍不住插话道,显然也已经部分认同了魏广德的话,觉得严世番最好还是别回京师为妙。
殷士谵皱眉片刻才道:‘可否将严世番押到南京受审?’
“断无可能,南京那边绝对不会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只会慌不迭往外推。”
魏广德摇头苦笑道,“严世番的事儿,你们以为南京那边的大人们会不知道?”
“善贷,你是否已经知道?”
张居正敏感的感觉到魏广德似乎在次事发前就已经知道严世番的情况,于是发问道。
“听人说过,其实严世番没去雷州,半道就回了江西,已经有一年多了。”
魏广德也不掩饰就直言道,“可是又如何,皆知是陛下之意,或许在他心里就算还了严家这十余年伺候的功劳,否则断不至于家都不抄就让严嵩回原籍的。”
张居正和殷士谵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点头认同此事,当初严世番的罪定下来后,可不就没抄家吗?
只是让严嵩致仕,回家养老去了,带着他们贪墨来的银子离开。
这样的处置,本就不妥,可朝中各公卿却都没说什么,所以当时大家也都默认此事,没人再拿这事儿说话。
现在魏广德一番分析,显然朝中重臣们其实是领会了嘉靖皇帝的心意,所以才会这么办事儿的。
“聚众几千人呐,江西地方官员敢不往南京报告?”
魏广德又发问道。
“那现在该怎么办?”
张居正开口问道。
“等等看,看西苑那边如何批示。”
魏广德只是说道。
“你能不能预测下此事最终会如何收场?”
张居正又开口问道。
若是让严世番还朝,这对他老师徐阁老肯定是大大的不妙。
毕竟,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徐阁老丢出去的。
看准了嘉靖皇帝在犹豫的时机,抛出影响他判断的弹劾理由。
“要么被治罪,要么官复原职。”
魏广德答道。
就在这时,外面有内侍通报,高侍郎高拱已经到了府门外。
“快请。”
本来心情就被魏广德整的有些不美好的裕王听到高拱来了,忙不迭下令道,还把李芳派了出去。
不多时,高拱就被李芳领进屋来,而李芳则出了屋门,把外面的内侍全部叫走。
“殿下,这次林御史的弹劾怕是有些麻烦,我刚从内阁出来,和徐阁老聊了很久,他已经意识到此事办差了。”
随即,高拱就把他和徐阶商议此事得出的结论说了下,最最重要的就是先前魏广德所言,绝对不能让严世番回京城来。
可是,现在林润的弹劾奏疏却不能不递交上去,而徐阶的票拟看似平常却犯下了大错。
“既然严世番很可能会被押回京城,可否半道上结果了他?”
裕王这会儿已经不想着怎么报复了,而是单纯的就不想看到严世番再好过。
“绝无可能,这影响太恶劣了。”
高拱摇头说道。
裕王和高拱谈话的时候,魏广德就低头站在一边,心中也有浓浓的不甘。
他说的那些话,看到裕王表情就知道还是半信半疑的样子,而出自高拱之口,裕王就完全相信了,没有半分怀疑之色。
不过怨恨也只是一瞬,魏广德接下来就在思考接下来怎么应对此事。
若是最后能作出一个让裕王满意的结果,自己在裕王心中的位置或许就会再次提升。
虽然毕不了高拱,可也会非常接近才是。
而且,貌似此事对魏家也未必不是一场大富贵。
严家在严世番的操纵下到底积累了多少财富?
没人能知道。
可魏广德却听过一句话,那就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意思是坏人坏事做尽,却能够享尽荣华富贵,而为人民谋福利的好人却不能落得个好下场。
但是,真正来钱最快的,还是在惩治这些坏人的时候,抄家发财。
想想《鹿鼎记》里面韦小宝第一次发财的桥段,魏广德不由得有些酸了。
自家那块地,被人强买走的那块地,可就是严家的资产。
若是严世番这次彻底被清算,那块被强买的地,自家是不是可以不要本钱直接拿回来?
甚至可以把周遭类似的土地也搞到手里?
魏广德可不信严家在九江府就买了自家那块地,这些土地都是见不得光的,根本不可能挂在严家名下。
而挂名人在严家彻底倒台的时候,自然无比想要和严府切割。
至于他们和严府之间留下的字据,处理掉就是了。
不过,前提就是要把严家彻底整倒,不能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那边,裕王和高拱交流差不多了,高拱也知道了魏广德的判断。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正如善贷所言,看样子已经做错了,只能等严世番回京城以后再徐徐图之。”
高拱说道。
现在高拱少有回裕王府,裕王和他又是聊了许久,殷士谵、魏广德等人只能站在一边陪着说话。
不过,裕王聊了许久,一边安排人准备宴席款待高拱,另一边又说要回后院休息片刻。
于是,几人就送裕王出门,不过在他们要回屋的时候,高拱忽然对魏广德笑道:“善贷,王府我久不过来,今日不若你陪我走走。”
高拱的要求,魏广德自然不能拒绝,笑呵呵抱拳说道:“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