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
在众人七嘴八舌中,监正嘴里念叨着:“朔日食,是日微阴.....是日微阴......”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发觉,日食似乎快要结束了,他们已经可以确认周遭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天空中之前还隐隐可见的星斗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日食不见,即同不食,这是上上之兆,你们说对不对?”
监正的话自然传入众人耳中,大家都心知这是监正大人在考虑对宫中责问时的回答。
不过,监正大人的话传入大家耳中,却都不自觉的点点头,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了,于是乎纷纷点头称是。
随即,监正把手里的册子交还给五官保章正,道:“后面就这么写,‘日食不见,即同不食’。”
这么做,也是为了统一钦天监众人的口风。
明朝代元而起,在户役制度上承袭元代,官府所需的各种职役均由相应的户计承担,这些户计“世籍世业”,为官府源源不断地提供役使之人,即所谓配户当差。
洪武二年,朱元章下令:“凡军、民、匠、阴阳诸色户,许各以原报抄籍为定,不许妄行变乱,违者治罪,仍从原籍。”
也就是说明朝初年承认并保持了元朝的各种户籍分类,军、民、匠、灶是最常见也是人数最多的户计,其他户籍种类繁多,因事而设。
官府有什么需要,就会有相应的户计专门供役,其中,阴阳户是与天文、历算、占卜、堪舆诸事相关的户籍。
这里的官员,除了少数人,都是出自阴阳户,家族世世代代以此为生,自然形成了一个相对固定的小圈子。
自然,这里的人若是倒霉,其实牵扯的可能就是许多的阴阳户家族,各家族之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倒是不怕有人出去胡说。
钦天监监正做完这些布置,这才一步步走下高台返回自己的官署,他还要去准备奏疏。
今日事绝不可能轻了,短短两句话是完不了事儿的,得润色一篇奏疏递交宫里。
他们这些阴阳家说到底,其实和嘉靖皇帝宠信的方士类似,嘉靖皇帝喜欢什么自然很清楚。
只是,这些都是在钦天监里发生的,外人自然无从得知。
而到现在,钦天监监正都在煞费苦心,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写这篇奏疏的时候,魏广德才从陈矩口中知道宫里在这短短时间里发生的变故,一时间有些膛目结舌。
“你随我进王府......”
魏广德刚开口就被陈矩打断道:“我就在这里,可不能进王府,要是被人看到就了不得了。”
像他这样的近侍,若是奉旨入王府自然无所谓,可他没有啊。
近侍私通藩王,这不是杀头的祸事吗?
哪怕他是皇储,未来的皇帝也不行。
这个时候,陈矩忽然怕了。
他倒不是怀疑黄锦使坏,而是景王。
现在因为日食现象很可能会闹出一场严重的政治事件,这个时候如果被发现他和裕王府有联系,景王奏到嘉靖皇帝那里,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现在就是一个敏感事件窗口,他不想犯错被牵扯进夺嫡之争,哪怕他想站队裕王。
听了陈矩的话,魏广德想想也不再强求。
“那我先进去向裕王禀报此事。”
说着,魏广德冲陈矩拱拱手,随即就要钻出车厢去裕王府。
这事儿不能耽搁,必须得尽快通知其他人,想到解决办法,毕竟都到这一步了,谁也不想放弃,必须抢在景王获悉之前把此事处理好,不给他一丝翻盘的机会。
不过,就在魏广德下了车后又在车前站定,回头对车里的陈矩小声说道:“陈大哥,此事怕是还要请你多费心,我觉得那些道士能用银子收买吗?”
魏广德到这一刻唯一能想到的还是花钱买平安,只要他们不在嘉靖皇帝跟前胡说什么,事情就有转圜余地。
“我觉得也只有此法,那些人很爱银子。”
陈矩答道。
“我明白了。”
魏广德笑着点点头,又冲他拱拱手,“陈大哥稍待,我去去就回。”
说完话,魏广德就头也不回的朝裕王府跑去。
那些道士都是宫里派人去请的,人多肯定不好派人四处找人打点,最好的法子只能是守株待兔,在宫门外堵人,这就需要宫里人帮忙。
特别是带路的还是西苑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宫中的强力人物做后盾,那些太监内侍未必会卖裕王府的账。
是的,魏广德想到了高忠。
本来黄锦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黄锦要在御前伺候皇帝,肯定是分身乏术,而且他和黄锦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根本说不上话。
倒是因为陈矩的关系,他和高忠有了联系,还私下里见过几次。
魏广德快速回到王府里,此时书房里人都没有离开,裕王和殷士谵、张居正已经没有继续说日食的事儿了,而是讨论起学问。
他问,殷士谵和张居正答,李芳就笑眯眯站在一边看着。
不过轻松的气氛在看到魏广德气喘吁吁跑进屋子后就戛然而止。
一开始有内侍说魏广德家人来送信,家中有事的时候,其他人都没上心,不过魏广德出去一趟然后这样跑回来,大家都知道此事肯定不小。
只不过,包括裕王在内的众人都以为是魏广德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所以还是很关心,正要开口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毕竟都是王府的人,要是真出了事儿,王府也是必须要帮衬的,不然传出去丢的可是王府的脸面。
只是没等裕王和旁人开口,魏广德就已经抢先一步说话了。
他进屋就站在门口对着外面侍立的太监下令道:“在院门口等着,有事儿我们会喊你们。”
这个院子是王府的书院,在这书院里的太监内侍都得听殷、张、魏三人的话,所以虽然裕王在这里,可是魏广德的话还是管用的。
屋外的几个内侍纷纷离开原先站立的位置走到了院门口等待,而殷士谵却诧异道:“善贷,发生什么事儿了?”
魏广德看了眼殷士谵,这才转头对着裕王说道:“殿下,宫里出事儿了.....”
于是,魏广德就把从陈矩那里听来的消息原封不动说了一遍,不添油加醋,叙述还要尽量简化。
“怎么会这样?”
裕王和殷士谵等人还没说话,人后的李芳就已经有些失魂落魄的念叨着。
魏广德没理会李芳,看了眼六神无主的裕王,知道裕王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有意义的办法,只好回头看向殷士谵和张居正,“现在该怎么做,二位先生可有良法?”
魏广德的话提醒了裕王,裕王立马从位置上站起,冲着殷士谵、张居正和魏广德拱手道:“三位先生,请速速想办法解决。”
初闻之下,殷士谵和张居正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怎么会有办法。
魏广德一路往回跑的时候也想了,似乎也只有行贿那帮仙长方士,让他们尽量澹化日食现象的影响这一个办法,希望可以让嘉靖皇帝宽心,消弭其有所动摇的心。
不过,魏广德也很清楚,现在他们伺候的这位皇帝可不是一个耳根子软的人,他是很有主见的。
其实,从他批改奏疏就能看出来。
嘉靖皇帝并不是一味的信任他的臣子,据陈矩所说,所有奏疏都是嘉靖皇帝明确态度后才会批红,根本就不是疏于朝政的人。
他有自己的坚持,即便百官无论怎么说,只要他认准一个方向,就绝不会轻易妥协。
事实上,嘉靖皇帝还真没怎么妥协过,从大礼议开始就是如此。
如果说有的话,或许只有“庚戌之变”时,他被迫向俺答汗作出过一次让步。
对这样的皇帝,魏广德一路上都在考虑如何才能改变他的想法,而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众口铄金”,但是前提条件就是要把皇帝身边的人,还有朝中主要大臣也要口风一致。
但是,想想就知道,这太难了。
别的人不说,就是严嵩、吴鹏等人,这些人肯定是不会听他们的话,而这就是景王翻盘的机会。
所以,现在时间真的很重要,必须在嘉靖皇帝还没有确定立场前就施加足够的影响。
这个时候,裕王也逐渐冷静下来,虽然心里还是很慌,可是却用期盼的眼神扫视着殷士谵等三人。
殷士谵和张居正这会儿都在低眉沉思,而魏广德则是皱眉看着他们。
发现这点有,裕王忽然心里一动。
这些年,魏广德可是给裕王府解决过许多次难题的,当初自己都穷的吃不起饭了,还是魏广德提议给严世番送银子才走通了户部的关系,顺利领到被拖欠的俸禄和岁赐。
“魏先生。”
这时候,裕王也不叫魏广德名字了,直接用先生来称呼他。
魏广德闻言收回看向殷士谵等人的目光,转头看向裕王。
“魏先生,可以办法?”
裕王再次开口问道。
魏广德当然不会想要隐瞒自己的想法,不过他巨额一人智短,所以想先看看殷士谵和张居正有没有什么见解可供参考,所以才第一时间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现在裕王殿下直接询问了,他自然不能再拖延,当即开口说道:“这么短的时间,我能想到的也就是让那些陛下宠信的方士在御前不乱说话。”
听到魏广德开口,张居正脱口而出道:“详细点,说说。”
魏广德转头看了眼张居正,这才回头继续说道:“我回来前问了陈矩陈公公,以他的判断,那些道士应该可以用银子.....”
魏广德说到这里,裕王就马上点头。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儿,自然都不算事儿,其实古代似乎也是如此。
现在魏广德也学着古人说话说半句的习惯,只起一个头,这或许就叫含蓄吧。
“用银子,只要能办成,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殷士谵这会儿点头附和道,张居正也是点头。
“另外,据我所知,凡是发生日食、月食之天象,朝中大臣们都要上书言过自省,皇帝陛下也要.....”
说到这里,魏广德却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我在翰林院时曾看过一份文书,记述嘉靖十九年三月初一日食,钦天监算出并上奏日食不及三分,依例免救护。
而后,礼部奏报,未观测到日食之天象,陛下喜不自禁,曰:‘上天示卷,朕知仰承。’”
不过魏广德话说道这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张居正眉头微皱,显然对于魏广德说的这个事儿嗤之以鼻。
刚才的日食,天下人哪里会看不见,难道还要掩耳盗铃,说大家都没看到吗?
西苑都传出隆隆鼓声。
不过魏广德对此毫不在意,因为他说嘉靖十九年的事儿不过是个引子,真正厉害的还是之后看到的一件事的记录。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初一日食,御史赵锦借机奏劾严嵩擅权,赵谓正月之朔日食,是政权在臣下、臣子背君父之象,请‘将嵩早赐罢黜,以应天变’。
疏入宫中,严嵩乞请罢官,陛下‘以供奉青词悦’,不仅慰留严嵩,而且手批赵锦奏疏,说赵锦明谤君上,情罪欺天,令锦衣卫捉拿下狱,杖四十,削籍为民。”
把两件事儿说完后,魏广德才闭嘴不言,只是观察他们的反应。
“这俩事可以联系?”
裕王没听明白,开口问道。
魏广德看看殷士谵和张居正,两人一时也没有明白魏广德话里的意思,或许是机锋太深的缘故吧。
魏广德如是想到,随即还是自己开口揭开谜底,道:“陛下不喜欢有人借用日食、月食之天象攻讦他有失,想想那些奏疏,无不是书陛下因修道耽误朝政,或者上天示警朝中有奸佞。
陛下有此习惯,这次日食对裕王的影响,我估计现在还处于初期萌芽,主要我们找到合适的理由,解释此次异变是祥瑞即可化解。”
“合适理由?”
张居正重复了一句话后,依旧是皱眉。
“找钦天监,此事后,陛下必然会问责钦天监,他们或许有想到理由,届时我们统一口风,不仅可以化解我们的难题,也会解决钦天监的危机,想来他们断不会拒绝。”
这时,一向少有主见的殷士谵突然开口说道。
不管怎么说,他入朝为官的时间长,自然知道的,想到的更多,即便是张居正也有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