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德用自己御史的身份想要逼退身后的追兵,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在喊话的时候提到了南京城里城外驻扎的京营卫所。
以振武营一支部队的战力,要想击败众多的其他卫所,自然是痴人说梦。
此刻把这话点出来,就是想让那些士卒清醒点,他们和朝廷之间的力量对比,别图自己一时高兴坏了性命。
而魏广德在面对着对面冲来的士卒大喝时,也暗中偷偷拽过缰绳,调转马头,随时准备驱马逃命,他可不打算把命丢在这里,若不是对胯下战马有信心,他是绝对干不出这事儿的。
此时,振武营的人虽然还处于亢奋之中,特别是他们当中不少人已经看到了黄懋官被打死后的尸体。
三品官,说杀就杀了,其他的还怕什么?
没有多想,现在振武营士卒脑海里想的都是劳资天下第一,其他的卫所还有谁,还有谁像他们这么牛逼。
大明朝军户苦,别看军户人家端着朝廷的铁饭碗,可是到了现在,这个铁饭碗不仅不香了,反而成为一个累赘。
大明朝建国之初一直是执行以实物计价,不管是官员还是士卒,俸禄都是按照米粮多少给付。
只是到了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大肆营建北京城,还有数次北征导致朝廷背负了巨大的财政压力,于是有聪明人想出了折色的方式发放俸禄,还有用诸如香料、象牙等海外珍品抵扣俸禄等方法,这些操作实际上就是变相压缩俸禄支出。
但是不管怎么变,以实物计量的方式都没有变,只是稍微变通一下。
军户的待遇,在开国之初是很好的,并不存在吃不饱饭的问题,待遇甚至超过民户。
只是在经过二百年天下承平后,国内经济高速发展,时过境迁自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明朝的俸禄在这二百年时间里没有丝毫变化,开国给多少米粮,到现在还是给多少米粮。
若是一直以实物给付,军户的生活水平虽然不会提高,但至少不会倒退太多。
可是在俸禄折色这一政策下,士卒的俸禄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减少。
到了现在,不说农户的收入,就是那些在城里务工的普通人,每年的收入在缴纳赋役后还能剩下三、四两银子。
而军户呢,不管是军饷还是补给的其他实物,不管是米粮还是棉花和铁料等,全都折色后全年收入也很难超过二两银子。
所以呢,在这年头当兵,还不如进城里卖把子力气赚得多。
苦日子过久了,现在忽然发现如果这样,好像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特别是之前被他们围在院子里的魏国公徐鹏举,还有兵部尚书张鏊被他们吓得脸色苍白的样子。
还有那个往日里在他们军营中趾高气昂,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黄懋官,或许翻墙时摔伤了腿,被赶来的士卒很快就抓到。
一开始黄懋官还摆出官架子,可是在恨急的士卒一阵围殴后很快就改了一副嘴脸,大声哭喊求饶。
其实,黄懋官还有机会不死的,只是在有人从黄懋官公房里发现他正在写的奏疏,虽然士卒不识字的居多,可也有认得些字的。
认字的士卒看着那份奏疏,连蒙带猜也很快知道了奏疏的内容,顿时又是气极,大骂黄懋官这个狗官不是东西。
奏疏中,黄懋官或许就是想要报复振武营,居然上奏请求革除有妻小之粮,也就是不管士卒有无家室,士卒都按每月六斗给粮发饷。
消息传来后,围住黄懋官的士卒顿时下了死手,不理会黄懋官的求饶,把黄懋官围殴而死。
即便如此,士卒也觉得不解气,又拖曳着黄懋官的尸体打算游街示众。
这样的举动,自然被南京城里各家派出来的探子看到,等看清楚黄懋官的尸首都是大骇,谁也没想到这些士卒居然真的把朝廷堂堂三品大员打死,还裸尸示众。
只不过这会儿的魏广德还没有得到消息,他还勒马堵住振武营军士前进的道路上。
他刚才的大喝声自然被对面的士卒听到了,此时前面的士卒心中无不大骇。
要说不怕是假的,先前激动之余忘记他们正在做的是什么事儿,现在被对面那个官员一提醒,众军士都反应过来了,他们刚才干的是杀官造反的事儿,之前还在户部公署的院子里威逼胁迫过魏国公徐鹏举和兵部尚书张鏊。
前面的士卒惊吓之余不由得都停下脚步,而后面的士卒没有听到魏广德的喊话,可是前面的人停下来他们自然被阻挡在后。
魏广德说的话,很快就通过前面士卒之口快速往后传递开来,后面几个领头的士卒很快也知道了前方发生的事儿,其实他们这个时候也有人意识到危险,他们干的事儿在黄懋官被打死以后就已经失控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们也没有办法,毕竟就是一个小兵,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解决办法。
所以他们一边分配了两个人回军营找他们的上官,一边分散人手招呼住振武营的士卒,尽量控制事态。
刚才他们才得到消息,在知道乱兵打死了黄懋官后,那些先回军营的军将已经集体逃离了军营不知去向。
显然,是不愿也不敢和他们接触了,他们现在乱兵的身份,在这些军将看来已经被坐实,接下来就是等朝廷大军至,然后被摧枯拉朽消灭掉。
现在这里的几个人钻一起商议一阵后就跑到前面,士卒自觉的都左右让出一条道来。
魏广德此时心情忐忑,担心士卒会一拥而上抓住他,那他做人质和朝廷谈判,所以一直防备着,随时准备跑路,这也是他不让其他人跟着的原因,他们都没马,还不如他跑得快。
上过战场的魏广德,这一刻使劲的散发自己自以为的王八之气希望能镇住这伙乱兵,虽然他也不知道到底自己到底有没有那股子杀气。
忽然,魏广德看到对面人群一阵骚动,随后左右分开,走出几个身穿普通明军战袄的士卒,就是眉头微皱,随即又快速舒展开,他已经猜到对面是谁了。
几个人上前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魏广德抱拳道:“大人,我等被姓黄的狗官克扣军饷不说,还肆意拖欠军饷,我们都是要养家湖口的人,今日也是实在无法才会行此下策,还望大人见谅。”
先前徐胜已经说了,好像黄懋官被乱兵打死,此时魏广德就想问个清楚,于是开口道:“那黄大人呢?”
他话音刚落,就发现对面几人脸色都是微变,其中一个面相稍微忠厚些的人开口道:“黄大人翻墙时摔伤了腿,后来,后来......”
说话声中,魏广德发觉那几人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心知黄懋官八成真被他们打死了,这事儿不好办了,而眼前如何脱身也是麻烦。
不过魏广德眼珠子一转,随即没等那忠厚士兵说出详情就大声接话道:“本官知道了,黄大人翻墙时一时不慎,摔死了,这自然和尔等无关,你们速速返回军营去吧,等朝廷的命令,无令不准上街闹事。”
没想到对面的狗官这么说话,那几个士卒都是齐齐一愣,不过随即都是一阵狂喜。
终于找到办法了,这是朝廷里的官员说的,他们正好拿来做借口瞒过此节,虽然大家都知道是湖弄人的把戏。
“对对对。”
“大人说的是。”
在一阵附和过后,其中一人开口说道:“请魏大人为我等做主,我们这就返回军营等待消息,还请大人务必向上官反应,我们的军饷再拿不到,家里就要饿死人了。”
这人在说话前,已经和另外几人眼神交流了一下,也不算是他擅自答应下来。
之前虽然在户部公署里,他们曾经威胁过徐鹏举和张鏊,要他们补偿十万两银子的军饷给振武营,可那是在黄懋官还没有被杀之前。
等听到人说黄懋官被不知道那个狗曰的打死了,他们急匆匆赶到现场,说什么都晚了。
而徐鹏举、张鏊也趁机会从公署里跑掉,会和刚到小校场的李庭竹一起逃命。
而他么这些人在听闻此事后都是心急,一边要急着收拢人手,避免振武营的人马走散了出去闹出更大的事端,一边派人去追徐鹏举等人,想要拿住他们作为人质,所以才有了这次的遭遇。
没想到,对面的魏广德大人给他们找到了理由,嗯,他说的太对了,黄懋官是自己摔死的,和他们没有关系。
他们只是找到黄懋官尸体后打了几拳踢了几脚出气,他们本意只是找黄懋官理论拖欠军饷一事,不想闹出这样的误会。
又说了几句后,在几个军头的呼喝声中,振武营的士卒转身缓缓退去,返回他们的军营。
魏广德到这个时候才长出一口气,这关算是过去了。
而在小校场附近的几条大街上,此时也正发生着和魏广德类似的事儿。
诚意伯刘世延也收到了黄懋官的求救纸条,毕竟刘世延和徐鹏举、李庭竹一样,是南京城里少数几个有兵权的统兵将领,对士卒来说,对这样的人天生就有点恐惧,知道要服从命令。
面对着对面街头涌来的振武营士卒,稍微反应慢了一点,刘世延的队伍很快就被人堵住了,这时候想要转身逃跑已经来不及。
刘世延也不愧是带兵的将领,看到这样的场面倒是不慌,别看对面都是披甲士卒,自己这边的几十个护卫也是不差,装备还更加精良,所以他到了前面对着那些乱兵就喊道:“汝等反,反即杀我,大军至,尽杀汝等!”
在刘世延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居然成功吓退了这股乱兵。
而此时的魏广德,在成功逼退振武营乱兵后立刻拨马往回跑,很快就回到南京守备府。
到了这里,魏广德就看见之前那些护卫们被分派到街头警戒,守备府外停着好几乘轿子,显然除了徐鹏举、张鏊和李庭竹外,还有南京官员被召集到这里。
也是,魏国公府和守备府就处于南京城中心,紧挨着皇宫,周围全都是达官显贵和南京六部衙门,找人着实方便。
魏广德下马后迈步就往里走,门口的士卒也没有人出面阻拦,毕竟魏广德可是一身官服在身。
很快,魏广德就到了守备大厅外,看到张吉跟在徐胜旁边,自己的家丁也都在大厅外院子一角休息。
看到魏广德进来,张吉这才松了口气。
先前魏广德要调转马头回去,张吉就想要跟上,但是被魏广德阻止,让他先带人跟着徐胜回来。
现在看到魏广德全身而退,不由得惊喜不已。
魏广德走近守备大厅就听到里面的徐鹏举已经在大声吩咐:“传令京营各卫所立即出动,四面围住小校场,勿要让振武营的人冲出来.....”
魏广德在外面听到老丈人这话,不由得撇撇嘴,早干嘛去了?
现在才下这样的命令,估计其他卫所人马都没有整理齐备,再说,振武营的人已经被他叫回去了,想来今天不至于再闹腾什么。
不过想归想,魏广德还是很好奇,老丈人他们是怎么跑出来的,不是都说他们被乱兵裹挟了吗?
先前那阵子,魏广德自然不可能问对面那几个人,自家老丈人怎么从你们手里跑掉的,那是傻子才会干出来的事儿。
守备大厅是南京守备处理公务,发号施令之所,魏广德算钦差,可却不是来南京公干的钦差,所以也不能直接就走进去,而是对徐胜招招手,把人叫到一边小声询问起来。
很快,魏广德就知道了徐鹏举和张鏊他们在户部公署里的遭遇,真的是被乱兵裹挟,在乱兵去追捕逃亡的黄懋官时,徐鹏举还曾出面阻止,只是他的行动,换来的是一排枪头。
更有一个乱兵用枪杆敲击他头上的乌纱,随即用长枪顶住他的乌纱强行逼退,在徐鹏举眼见形势不利,选择息事宁人之时,那军卒嘴里更是轻佻的骂道:“草包。”
徐胜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在那个当头,是不能和那些乱兵起冲突的,毕竟他们人少。
就算魏国公府的护卫个个武艺高强,可面对有战阵训练的士卒,真打起来是要吃大亏的。
不过“草包”二字听到魏广德耳中,依稀记得自己老丈人好像后世还有点名气,不过那是粘了岳鹏举的光,还有就是“草包将军”的头衔。
不会这个外号就来自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