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德心态坏了,站在午门外想了很多,怎么跟着贡士队伍进的午门都不知道。
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随着队伍来到了奉天殿外,站立在丹墀的西侧。
在他们前面的,就是那些青衣官服的官员,他们是没资格进入奉天殿的, 那里只能是上了品级的官员才能踏足的地方。
只是此时奉天殿的大门完全敞开着,魏广德还能模糊的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百官和贡士们站定后,掌管朝会礼节的鸿胪寺卿奏请皇帝升殿,随着礼乐响起,嘉靖皇帝穿着衮服从一侧出来,进入了奉天殿, 此刻大殿前响起净鞭之声。
“啪....啪....啪....”
皇帝坐定后,在鸿胪寺官员的唱和声中百官和贡士向着御座上的嘉靖皇帝行叩头之礼。
之后, 奉天殿里说了什么, 魏广德隔得远是一点也没听见,他这会儿主要精力都用来调整自己的心态了。
尽量让自己丢弃先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些情绪,他要放空思想,让自己完全安静下来。
随着耳中传来“宣今科贡士上殿”的话语,魏广德又一次机械的跟在其他人身后,缓缓往前走,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此时,坐在奉天殿上的嘉靖皇帝看着缓缓走来的三百个贡士,双眼有些失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广德他们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这个时候才有资格走进了奉天殿。
魏广德他们的站位可是有规矩的,贡士之间都被要求保留出足够的距离, 一直到所有人都站好位置, 站在殿下的他们再次向御座之上的嘉靖皇帝行叩头之礼。
在贡生们入殿的时候, 大殿上的文武官员已经自觉让到了大殿两侧。
奉天殿虽然大, 可一下子进来三百人,还是被挤个满满当当。
“开始吧。”
看到差不多了, 嘉靖皇帝开口小声对旁边的太监说道。
随即, 跟随在皇帝身旁的太监双手展开一道圣旨,用尖细却极有穿透力的嗓音大声读起来。
“三十五年甲戌廷试天下贡士制曰:朕惟天命立君以宰于率土,必有分理协助之臣,所谓邻哉也。吁尧舜之克圣不有高贤大良之助,岂二圣独劳耶?夫以古之元首股肱真是一体,上下相资。不若兹时之大不同者,朕以心腹置人心腹,中何乃视我仇讎焉?安望为国恤民也。朕固无知人之哲,能官之智,我欲闻是知能之。方尔多士,目睹既真。当有益我知能之道。悉著以对勿讳勿欺。”
待那太监读完圣旨,嘉靖皇帝这才挥挥手,那太监收起手中的明黄卷轴缓缓走下来,交给了本次殿试的提调官,这就是颁赐策题,提调官将策题放置于奉天殿中间通道的策题案上。
皇帝已经颁赐策题,接下来自然就要贡生们来答,不过在此以前,魏广德他们又被鸿胪寺官员指引着再次向御座上的皇帝行行五拜三叩大礼,礼毕后才起身侍立。
大明的五拜三叩是君臣之礼, 五拜里面前四拜都是稽首,最后一拜是磕三个头,都是取自《周礼》的九拜。
至于民间说的三跪九叩大礼,那个其实是皇帝祭天用的,只是被后朝滥用了。
就这短短的十来分钟,魏广德已经跪了三次,他开始认真思考留在京城做京官到底好还是不好的问题。
“开考吧。”
御座之上,嘉靖皇帝看着今年的贡士,他们几天后就会摇身一变成为进士,成为天子门生。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三十多年了,十多次的殿试,让他早已没有最初“天下人才皆入我彀中”的感觉,很是平淡的看着殿下的贡士。
殿试,国家的抡才大典的,他是必须出席的,至少基本礼仪要走完。
只是,这会儿的嘉靖皇帝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他或许还是觉得回西苑打醮更好一些,所以想尽快结束这些繁琐的程序。
在他话落后,早已准备在一旁的太监按照早就安排好的顺序端着一张小桌子上前,在他们身后还有人拿的是笔墨砚台开始分发下去。
在太监们做完自己的事儿后,礼部官员开始分发题纸,每人十二张,不会多也不会少,都是昨晚由印卷官检查用印后交给他们的。
题纸用宣纸裱成,极为考究,每页长四十厘米,宽十二厘米,有红线直格,每行二十四字,要求每字皆须书写工整。
考生逐一跪接题纸,到自己座位上开始答题。
“元首股肱真是一体,上下相资。”
这道题,很是出乎魏广德的意料,他这会儿就在心里默念他提炼出来的一段话。
在此之前,魏广德一直以为嘉靖皇帝会出的题,要么是解决北边鞑奴或者南方倭患,再不济就是解决财政问题,为他的修仙事业添砖加瓦,可是魏广德是真没想到皇帝出的题会是这个。
之前圣谕已经说了,古之尧舜有高贤相助,功劳不是二圣独得,而是大家都有功劳。
这是要开始强调“君臣一心”?
难道嘉靖皇帝已经发觉官场风气糜坏,党争加剧,吏治遭到严重破坏,渐渐脱离了皇帝的掌控。
故此,皇帝在策问体现出他对吏治清明,君臣相和的强烈诉求。
魏广德看完题目没有马上就开始答卷,而是思索起来。
其实,此时大部分考生都没有马上答卷,而是在思索策论到底是什么意思。
殿试不同于之前的乡试、会试,不看文才而是看解决之法。
殿试成绩很大一部分就是在于考生领会到出题人的心意,该怎么答,答对了方向就出彩,名次就有可能提高一些。
不经意间,魏广德偷偷抬头看了眼御座上的那位,虽然戴着冕冠,脸部被冕板前垂的冕旒挡住看不真切,可是魏广德还是依稀看清楚嘉靖皇帝那张脸,大长脸,脑门好像有点高,浓眉大眼,胡子倒还好,不是大胡子。
身上的冕服也是“肩挑日月,背负星辰”,这些其实魏广德也看不清楚,都是书上这么说的,想来不会差。
嗯?
魏广德忽然感觉好奇怪,他好像看到皇帝嘴角挂出来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过,紧接着魏广德心里就是一紧,他感觉到似乎自己的视线和人对上了。
是的,虽然想要离开,可是也不能这个时候就马上起身就走,嘉靖皇帝朱厚熜也坐在御座上俯视着下面的考生。
有些人已经在磨墨,更多的还在那里思考。
这次嘉靖帝也是心血来潮,现在的考生都喜欢揣摩帝心,其实不止是考生,就是自己手下的那帮大臣也是这样。
民间都以为朝廷为了南倭北虏头疼,官场里的则大多知道朝廷财政紧张,想来下面这些考生也是同样的心理,他们押题应该会往这个方向上赌,朕偏偏就不和你们的心意来。
想到这里,嘉靖皇帝嘴角漏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然后他就发现一个靠近大殿门口的家伙正在偷偷抬头看他。
身为九五之尊,嘉靖皇帝自然也不会和他一般见识,毕竟都快是自己的门生了。
而且,就他所在的那个位置,估计也就是三甲之列,或许将来基本没可能再来到这里,到这奉天殿来了。
嘉靖皇帝不是笨蛋,相反他却是极为精明。
他熟悉官场的套路,包括各种潜规则。
只是,知道又有什么用,有些东西已经既定事实,就连身为皇帝的他也无法改变。
而对于那个偷看自己的小家伙,嘉靖皇帝看的很清楚,年岁不大,估摸着二十岁不到的样子,在一帮以三四十岁为主的贡生当中还是挺显眼的,脸太嫩了。
心血来潮之下,嘉靖皇帝收起笑容,但是也没有板起脸,而是温和的冲他点点头。
好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有什么意思,台下的魏广德自然就更看不懂了。
之前在京城里,倒是听到过不少八卦,说嘉靖皇帝有事没事就喜欢写些正常人看不懂的条子交给内阁,让他们去猜,魏广德的感觉就是怎么神秘怎么来。
好了,现在嘉靖皇帝给自己的动作,他一时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殿试程序走到现在,嘉靖皇帝感觉也差不多了,冲身旁的大太监黄锦点点头,随即起身就离开了奉天殿,在皇帝离开后,其他和本次殿试不沾边的官员也都纷纷退出。
因为在举行殿试,自然不会有太监大喊一句“退朝”,即便是高官勋贵离开奉天殿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御史和监试官还在一边虎视眈眈。
皇帝那个小动作,魏广德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会儿他已经开始磨墨了,老是发愣也不行。
卷头写好姓名籍贯等信息,都是写滥了的,每次科举开始都这样,一会儿考完还要弥封。
殿试的策论,魏广德还在揣摩该拍皇帝的马屁好呢还是拍皇帝的马屁好,最后想了几个方案,选择了一个拍法,那就开干。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天下也.必尽官人之道而后可以致天下之治.必得官人之要而后可以享天下之逸......”
这是策论的格式,所有人开篇都要写“臣对臣闻”,之后才是自己的论述。
起先还是先讲大道理,帝王统治天下,一定要有选人的方法,才能达到天下治理;一定要获得管理官员的技巧,才可以享受天下的安逸。
之后就是选贤的意义,洋洋洒洒魏广德却不敢随便落笔,而是要把答案在心里反复推敲数遍才敢写上题卷。
如此就很耽误功夫了,虽说殿试时间是一天,会一直持续到下午日暮西山,便会强制收卷,考生的答题至此结束。
虽然只是一篇千字的策论,却是耗费了魏广德无数的脑力。
就算想好后面怎么写,魏广德在写上题卷时还要用心去写,或许是小时候挨打多了,到现在魏广德对自己的书法也不是很自信。
即便他已经是举人,是贡士。
整个答题过程中,除监试官、巡绰官等考场官员外,其余官员都已经离开,包括读卷官和其他不相干的执事官,收卷官员都只能在殿外候着,毕竟考生们交卷一般是在下午,有考生交卷他们再进来按照流程收走答卷。
琢磨了半天,魏广德写下了二百来字,这个时候他就闻到一股扑鼻香味,午饭来了?
魏广德鼻子耸耸用力的吸了吸,随即寻着味看过去,殿外飘来的,也不知道中午这顿能吃到什么美味?
魏广德心里这么想,思绪有点乱索性也不写了,继续思考后面怎么写,等着人送来午饭。
到不是魏广德嘴馋,毕竟是皇宫中的食物啊。
不过当他们的午饭送上来后,魏广德就是皱皱眉,没有他之前闻到的饭菜香味,就两个馒头和一碗汤。
就这个,就把他们打发了?
大殿里的监试官已经开始轮流出去用饭,好吧,魏广德知道,好东西都被他们吃了。
魏广德只好吃掉这点东西,太简单太少,根本不够他平日里的饭量。
想要抬手叫人再送点上来,可是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是熄了这个心思。
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魏广德又继续往下写。
但是魏广德不知道,在回西苑的路上,他又不小心被嘉靖皇帝问起来。
好吧,殿试的时候抬头偷看皇帝的小家伙,嘉靖帝觉得很有意思。
进士们在传胪大典上偷看皇帝的多了,可是殿试就偷偷往上看的,嘉靖皇帝印象里好像还是第一次,不经意间就问起身旁的太监。
有些东西,他这个皇帝可以不管,可是身旁的太监却是不能不知道。
贡士们的位置,也是有规矩的,都是按照名次站位,不能出错。
嘉靖皇帝只能根据魏广德的位置大致判断他会试成绩可能不太好,但是具体多少名就不得而知了。
在皇帝问起来后,他身旁长期服侍的太监黄锦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眼一边的陈洪,外朝这些事儿,他更熟悉一些。
听了皇帝的问话,陈洪想了想皇上所说的位置和年岁,大致就猜到那人是谁了,于是谄笑着对嘉靖帝说道:‘圣上,你看到那人应该就是魏广德了,贡士中就数他年岁最小,今年才十七岁。’
“哦,怪不得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替朕上阵杀敌的小将军啊。”
嘉靖帝只是微微点头,“会试成绩是多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