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京城官场,就被申时行这道奏疏震惊了一把。
昨天晚上,许多官老爷还聚在一起研究推算户部新税能给朝廷带来多少银钱收入,自己的衙门还有什么事儿该做而没有做的是,没想到礼部居然在这个时候传出这么一道奏疏。
申时行打算在全国所有县大力推行社学,原本有稳定捐资的社学,如果不愿意,捐资人愿意保证经费充足的社学,官府自然乐见其成,只是会时刻关注这些社学的教育情况。
而对于更多的,因为经费不足而难以为继的社学,官府会直接接手,将每年地方上收取的“换帖银”中一部分拨付给社学,让他们能够稳定经营。
社学将免费教授民家子识文断字,教他们本朝律令及冠、婚、丧、祭等礼节,以及经史历算之类,让懂的并遵行“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的教育目标。
剩余换帖银,才会解送户部,补充国用不足。
为此,申时行在奏疏里提出,要由翰林院编撰《教义》做为社学通用教材,并逐步推广全国。
礼部编制的《教义》,其印刷与《大明历》一样,由礼部负责印制,免费发放全国社学,以不使百姓徒耗银钱。
同时奏疏还再次强调,按照洪武、正统和弘治年的旨意,全国上下孩童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应送社学读书,并建议朝廷,对于凡志于学文者,近乡子弟,年20以下,皆可入学肄业,入学者得免差役。
二十岁以后科举无望者,朝廷不再提供免役及免费教育。
申时行虽然很是上心此事,但其中诸多条款,其实还是魏广德参考后世经验,根据此时大明的现状,用后世的角度思考后提出来的法子。
现在的大明朝,少年很小就要跟着父辈下地干活或进城做工,换取所需衣食。
好吧,放在后世,那就是童工。
十来岁的孩童少年,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时候大体力的劳动对他们身体发育其实并不好。
根据这道奏疏,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少年就可以进入社学学习,不入学者按照弘治年间的旨意,那就是“罚其父兄”,实际上已经是后世所谓的“义务教育”。
而阻碍民间学习的关键,那就是昂贵的书本费问题,朝廷也一力承担下来。
实际上,大明朝每年十月发布的《大明历》,就是由钦天监编制,礼部印刷后皇帝下旨发放全国,那是禁止私人刻印的。
每本《大明历》上,都印有钦天监的官印。
当然,因为印制数量巨大,所以纸张都不怎么好,属于最低廉的草纸印刷。
但是《大明历》毕竟是每年都要印制,或者说保质期就一年而已,所以纸张差点其实无所谓。
而《教义》也会如此,每年翰林院会对《教义》进行审核,或许会对其中一些地方进行修改,所以也不要求纸张和书肆书本一样选择优质纸张,一切都是为了追求数量和低成本。
因为《教义》的印制数量,是要比《大明历》还要多的。
就算如此,也能让百姓为此减少许多开支,要知道,这年头书本可是很贵的。
朝廷直接把书钱和老师的束?都给百姓解决了,唯一没有管的,也就是孩童的口粮而已。
况且,这种强制教育只执行到十五岁,那时候少年已经长大,愿意继续读书自然可进学,不愿意的,也可以自谋生路。
仔细看过申时行奏疏的人,都能够想到,自此大明目不识丁者怕是不多了。
申时行奏疏没有送到魏广德手里,对于这份奏疏,魏广德有把握内阁通过,所以并没有打招呼。
不过不出所料的,临近午时的时候,张居正值房那边就有人来请。
魏广德过去后,看到的就是张四维正拿着申时行奏疏和张居正讨论。
“善贷,你看看这份礼部的奏疏,是右侍郎申时行所奏。”
张居正让魏广德坐下后,面露笑容对魏广德说道,同时把手里奏疏递了过来。
他其实也能猜到,申时行的奏疏,八成是由魏广德授意。
只是,这份奏疏做的极好,可谓考虑到方方面面。
至少张居正看完以后,就没想到有什么需要补充或者修改的地方。
“礼部奏疏?我看看。”
魏广德故作不知的样子,伸手接过,快速翻看一遍,随后由装作低头思考后才说道:“汝默这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呵呵......
昨日内阁才对户部奏疏做出票拟,听说昨晚不少官员都在讨论此事。
没想到,隔天他就拿出这么一份奏疏来,算是把户部的银子算的明明白白。”
“呵呵,推广教育也是礼部本职,想来在礼部他也没闲着,只是朝廷那时候缺银子,他才没有拿出来,知道看到有机会了。
嗯,若真执行,也算是全了礼部教化之功。”
张居正含笑扰须说道。
“叔大兄以为这奏疏如何?”
魏广德听到张居正这么说,于是笑着问道。
“甚好。
若是前两日拿到手里,我还会难以抉择,但现在嘛......
若是户部奏疏能在内廷批红用印,户部有了这笔银子,社学之事大有可为。”
张居正答道,“适才我和子维还在说,汝默的奏疏,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实在难得,不愧状元之才。”
“既如此,我这里也没有意见。
教化本就是朝廷职责,大力推行社学,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儿,内阁理应支持才是,想来户部也会为大局着想,会全力支持才对。”
魏广德接话道。
“子维,奏疏是你接的,这票拟还是你来吧,内阁全力支持。”
张居正已经从魏广德手里收回奏疏,随即递给张四维,示意他对这份奏疏进行票拟。
张四维也不客气,这可是利国利民大好事儿,他能票拟奏疏传出去对他声望也是有好处的。
就在张四维拿着奏疏到一旁书案后进行票拟的时候,魏广德不经意对张居正说道:“叔大兄,我看汝默进入礼部已近两年,历练的也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转迁吏部了。”
张居正脸上笑容稍微一收随即又很快恢复,只是依旧轻抚美髯,却没马上接话。
魏广德话里的意思很明确,调申时行去吏部,完成礼部和吏部官职的转换,这就是为最后一步做准备了。
对申时行这个人,张居正早有关注,不仅是因为他名声不错,还因为当初是魏广德把他拉进的礼部。
自那时候开始,张居正就知道申时行应该是上了魏广德的船。
无缘无故,谁会帮忙把人往内阁里塞,最起码申时行也向魏广德表达了愿意投靠的意愿才会如此。
借着这份奏疏的功劳,让申时行再进一步,确实也说得通。
张居正要打压民间私学和讲学之风不假,但官学自然不在其中。
社学由地方官府掌控,其实就是由过去的民间学院变成更低一级的官学,而且教授的内容也是早就有规定的,他倒是不反对。
只是,由此就让申时行更加接近内阁,魏广德图什么,自然是昭然若渴。
良久,张居正微微点头,不过他也不会轻易松口,笑道:“善贷,既然朝廷自此有了社学和官学两层书院,书院实无存在必要。”
虽然张居正此时还没有说服身后的一群人,还有几个态度比较强硬,反对他禁毁书院的提议,但最主要的麻烦还是对面这人。
他如果旗帜鲜明反对他的奏疏,怕是很容易就能聚拢一群官员。
其实,张居正对魏广德的态度很是为难。
他其实早就考虑过拿掉魏广德,只是先不说其中难度,就算真做成了,内廷支持他而放弃魏广德,那民间怕真的就要以此为据,说他专权祸国了。
现在内阁有魏广德在,最起码官员们不会这么说,也就是下面一些人会在背后犬吠。
最重要的还是,内廷不会因为就怀疑他,毕竟有魏广德在一边监督着,放权给他才会更放心。
“其他的,我都不反对,只是禁毁书院,我依旧会反对。”
只是,魏广德还是说道,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
“若是宫里娘娘和皇帝都同意呢?”
张居正继续追问道。
“善贷态度依旧,反对禁毁书院。”
魏广德继续坚持,“其实叔大兄,完全不必如此,朝廷只需要对书院进行规范即可,比如书院山长、教授须每年向官府报备。
据此,朝廷就可以把一些人排除在书院之外。”
魏广德的意思,其实就是你不喜欢那些说大话,口无遮拦的人,那就把他们排除在书院外。
不能进学院讲学,自然就没地方传播他们的想法。
“善贷,你真不明白,就算如此,可下面那些人,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变着法子也会绕过这道限制的。
以我看来,唯有禁止才能防备。”
张居正收回手,摇头说道。
“可他们不在书院,而是寻山野湖边游玩呢?”
魏广德苦笑道。
张居正的思考其实是对的,要防止下面有其他声音,一禁了其实最稳妥。
只不过,禁书院是真的不好,在士林影响太大。
而且,他若是不在此事上表达明确的态度,会影响他的声望,魏广德是绝对不能松口的。
“游玩为虚,讲学为实,依旧触犯朝廷法度,该如何惩罚就如何惩罚。
有功名者除名,无功名者下狱。”
张居正早就考虑到这种可能,不过到时候可不就是你解释是游玩,大家恰好遇到就能说通。
“官”字两张口,最后还是要官来说你这是讲学还是游玩偶遇,根本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且,张居正说出“除名”这个惩罚,其实也比较狠。
读书人的平安符可就是这功名,没了功名什么也都不是了。
“有功名者初犯就是除名?”
魏广德忽然问道。
张居正闻言,双眼虚眯,片刻后才说道:“一次警告二次除名,再犯就是下狱。”
魏广德微微点头,“这个处罚也还能接受。
“那书院这事儿?”
张居正闻言,马上追问道。
“反对。”
魏广德没有半分思考,继续说道。
在魏广德看来,刚才这话算是让他放下心来,那就是何心隐就算落到官府手里,不还有两次缓冲的机会。
何心隐有举人功名,等于可以保他两次。
嗯,也算他这个老乡做了该做的事儿了。
张四维票拟好,又把奏疏拿了回来。
张居正没伸手去接,只是淡淡说道:“一会儿安排人直接送司礼监吧,这时候外面怕是已经传开了。”
“好。”
张四维笑着点点头。
确实,一开始的时候,各衙门知道礼部伸手抢钱,都很是不满。
不过等他们看完奏疏抄本,也知道没办法反对。
是的,虽然是在抢钱,可礼部这个建议是推行圣人之学,教化百姓,怎么反对?
不仅不能反对,好像还得大力支持才对。
只要敢反对,别说民间怎么传,就算是在士林中也会落下恶名。
于是乎心里不满,可嘴巴上却是大大的考赞,反应快的已经准备奏疏附议了。
至于指望这么折腾下来,户部还能落下多少银钱,还是算了。
大明行政区域划分两京十三省,十三布政使司又编有59道,全国分160个州府。
至于最低一级就是州县有多少?
1311个。
这么多社学,每年消耗银钱也是天文数字,最少三、五十万两银子打底。
说的,不仅有社学老师的禄钱,还有学生的课本费,根本不敢想要花多少钱。
因为到现在,就算是他们这些大明的官老爷都不清楚,大明境内到底有多少百姓。
黄册上的数字,可没几个人信的。
“政是善政,可又是个无底洞。”
这是许多官员心里的判断,朝廷的日子依旧难过,并不会因为增加一项税收而变得轻省下来。
开玩笑,社学老师以后摇身一变也会成为朝廷任命的教谕和训导,虽然没有官阶属于末流,可朝廷也得支俸禄,还是一种清高之职。
就在这时,外面书吏来报,说兵部右侍郎曾省吾过来了。
“请他进来。”
张居正听到是曾省吾来了,马上说道。
很快,曾省吾进入值房,看到屋里不止有张居正,魏广德和张四维也在,倒是有点惊讶。
不过几个人相互行礼后,曾省吾从袖中摸出一份文书说道:“这是缅甸战报,刚送到兵部,谭大人让我送过来。”
说完,曾省吾就把文书递到魏广德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