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将背包连着墨斗转到自己胸前，目不斜视，埋头扒饭，假装什么都没听见。</p>
唉，看这夫妻俩，男的穿一件特别老旧的工作服，像是从上世纪末一直穿到现在似的，领口、袖口都补了又补；</p>
妻子穿得倒是艳丽，衣服上还镶着大范围的亮片，可那式样的老旧程度，基本上也是三四线小城市流行款，或者农村大集上的闪亮存在。</p>
再看他们脚上，一人一双解放鞋，十块钱一双的那种……</p>
沈乐心头，油然浮起一句俗语：</p>
贫贱夫妻百事哀。</p>
但凡收入高一点，至于为了一两百块钱，在街头这样拉拉扯扯，大吵大闹么？</p>
如果他是墨斗，他真能被烦得跳出工具匣，在这家人家墙上、地上，甚至男女主人脸上，弹一堆墨线以示抗议……</p>
正想到这里，背后猛然炸起两声惊叫。男女混合，异常惊恐，夹杂着碗碟破碎的声音：</p>
“又来了！那玩意又来了！”</p>
“两位，你们吃完了没有？”老板终于忍无可忍出来赶人了：</p>
“吃完了就赶紧走，不要在我店里吵架！对了，一个碗两块钱，一个碟子五毛，赔！”</p>
“你看看你，大惊小怪……”</p>
两夫妻争执着，埋怨着，和老板讨价还价着，到底还是只赔了两块钱，匆匆离开小店。沈乐飞快低头一看，瞬间无语：</p>
背包拉链不知何时被扯开，连着墨线的铅坠，正晃晃悠悠，缩进背包，假装啥都没干。</p>
而这两夫妻背上，一人弹了两道墨线，交叉成一个大大的“X”了！</p>
喂！</p>
墨斗你悠着点啊！</p>
光天化日之下，你是想闹什么啊！现在到处都有监控的你知道不知道——</p>
他绝了逛街的心思，匆匆返回。在工作台前坐定，拿出墨斗，晃两晃，磕一磕：</p>
“给个解释？”</p>
墨斗悄无声息，就连当中的线轮、线轮上连着的墨线，都只遵循正常物理规律，有规律地微微晃动。沈乐无语，又把墨斗晃了晃，拽出铜片：</p>
“装死是吧？不说话是吧？再不说话，我也有办法治你！”</p>
墨斗还是安安稳稳停在桌子上，像是一只正常的、普通的、毫无怪异的普通木工工具。</p>
沈乐哼了一声，坚决地把铜片按了上去，两者接触瞬间，他耳边嗡的一响，眼前一黑：</p>
“所以，厂子没了？”</p>
与这声问话一同传来的，是“通”的一声闷响，跟着，就是稀里哗啦，木头磕碰木头，木头磕碰金属的声音。</p>
穿着旧工作服的中年男人站在桌边，卸下半旧的大帆布包，一件一件，往木匣子里摆。</p>
沈乐左顾右盼，和上一段记忆一模一样的那套房子，陈设却旧得多，也新得多：</p>
电视机不是轻巧的液晶屏，而是不到20寸的大屁股电视机，被红绒布的电视机罩子仔细罩住；</p>
灶头下面连了一个煤气罐，饭桌上，一個轻巧的纱笼，扣住几碗菜肴，把嗡嗡叫的苍蝇挡在外面；</p>
房间里的床头柜、大衣柜、书桌、各种家具，基本看不到油漆剥落，裂痕也比上一次少了很多……</p>
所以，这是什么时间段？</p>
比上一段记忆早了……二十年？三十年？</p>
“是啊，厂子关了。我们都没工作了——你是直接提前退休，我是买断工龄，自谋职业……”</p>
听到这几个关键词，沈乐心里已经有数：果然比上一段记忆早了好几十年。上世纪九十年代，确切说是九十年代末的时候。</p>
所以，现在记忆里的这个男人……是他今天看见的，吵架两夫妻中某一个的……父亲？</p>
是父亲吗？</p>
他走近几步，探头去看。帆布包落地那一声响，和里面哐啷哐啷的声音，听着很有些耳熟。</p>
再一看，果然是木工刀，木工凿，锯子，刨子，各种各样的工具。</p>
男人对它们熟悉至极，一边扭头和妻子说话，一边看也不看，把这些工具往工具匣里放。</p>
每次伸手一抓，放下一样。大的小的，凹的凸的，在工具匣里交叉叠放，把空间利用率做到了最高，没有任何一样胡乱纵横，占据别人的地盘。</p>
最后，从帆布包的小口袋里，单独掏出一个墨斗，捧在手里，微微叹息。</p>
“以后……日子该怎么办呢……”</p>
沈乐站在男人身后，也是叹息。</p>
到了这个年龄的工人，突然失业，真的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工作。尤其是，夫妻俩还在同一个厂子工作，要失业，一起失业……</p>
“我昨天去找了零陵路的王老板。”沉默片刻，妻子起身走过去，从门后面拖出个一模一样的大帆布包，哐当一声放到桌上：：</p>
“王老板说，他那边有个活，要去帮人家搞装修，打隔断，做柜子什么的。一天20块钱工资，包吃包住，就是要去滨海……你要不要一起去？”</p>
说话之间，帆布包被拖到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大响。男人迟疑了一下，扭头看看妻子，又看看门口方向：</p>
“我还是先在镇子上找工作吧。爸身体不好，孩子又小，家里总要留人。你去赚钱，我守家，咱们分工合作——”</p>
说着半转过身，摩挲了一下那个墨斗，塞进妻子的帆布包里。妻子低头摩挲一下墨斗，轻叹一声：</p>
“这墨斗还是你送我的呢。还好厂子关了，这些东西还让带回来，不然干活都没工具。——要不然，还是我在家吧？”</p>
“我照顾爸总比你方便。再说，伱的手艺也不比我差。去吧，赚钱就靠你了，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p>
他拍拍妻子肩膀。妻子微微弯腰，让脑袋和肩膀钻进帆布包的背带里，站直身子，努力背起布包，扭头一笑：</p>
“那就看我的了！当年在厂子里，你干活还没我强呢！”</p>
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穿一身蓝布工作服，随意剪个短发，鬓边已经现了淡淡银丝，长得也说不上漂亮。</p>
然而这回眸一笑，眼神闪亮，又是甜蜜又是骄傲的样子，分明和年轻时候，那个不服输、不低头，憋着一股劲，和男人比技术的年轻女工，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