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历史课堂。
周赫煊扔掉粉笔,开始侃侃而谈:
“从今天起,我们开始讲文明的衰落,这个问题非常容易理解。在我们之前提到的20个文明乃是:明的分支日本,还有欧美的西方文明,以及西方文明在近东的东正教主体、西方文明在俄罗斯的分支,另有伊s兰文明、印度文明、波利尼亚文明、爱斯基摩文明和游牧文明。
如果我们仔细考察这10个现存文明,就会发现波利尼亚文明和游牧文明已经处于垂死挣扎阶段。另外剩下的7个文明,包括明不断消灭或者同化。顺便说一句,爱斯基摩文明属于特例,这个文明在幼年阶段便停止生长,它根本没有成熟,更无所谓衰落”
钱钟书坐在教室里,不但没有做笔记,反而翻开一本小说边看边听课。
当周赫煊讲到包括明消灭同化,并逐渐走向衰落时,钱钟书忍不住皱起眉头。他终于将自己的小说关上,仔细聆听周赫煊的讲课内容。
接下来周赫煊所阐述的观点,就跟汤因比的原著有很大不同。
汤因比认为,文明衰落的征兆是统一国家的出现。他用罗马文明来举例,罗马的大统一是用武力来延续文明寿命,其他文明也是如此。比如明,自从有了大统一便开始衰落了,其表现在于百家争鸣不复存在,社会思想趋于固化,文明不再成长上升,剩下的时间都是在续命。
而西方文明呢,汤因比认为西方文明一直没统一,也一直属于上升趋势。因此除了西方文明外,现有其他文明全部是衰落状态。
周赫煊只部分赞同这些观点,他觉得明发展缓慢,但却在这个过程明想要延续下来,就必须保留文明的核心,包容吸纳西方文明的优点,使得明破旧立新,焕发出新的生机。
终于,钱钟书忍不住举手了,他问道:“老师,明的核心是什么”
周赫煊笑道:“一个字和”
“和”钱钟书有些不解。
周赫煊道:“和,并非和平,也非和谐,更非中庸思想,说的直白点就是包容性。西周末年,伯阳父与郑桓公谈论政局时,便提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观点,我觉得非常精妙。和,代表包容;同,代表排斥。我这门人类历史文明课,汤因比教授认为大统一意味着文明衰落。他的大统一理论并不能解释明,他把同与和搞混淆了。许多人都认为独尊儒术为同,即同化思想,排斥异端。其实中国的独尊儒术为和,把法家等思想也包容其中,后来更是吸纳进去道、佛的思想,现在自然可以吸收西方文明。比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说得更直白一点,明可以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孔子也有一句话,叫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从个人推及国家、文明,就是要追求一种多元化,允许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文明融合在一起,实现明的自我进化和更新。”
钱钟书又问:“明,但如果这个外来文明,比如现在的西方文明,远远比化强大,那怎么办呢吸纳得太多,明化,最终还是在走向衰落和灭亡。”
“确实有这个可能,”周赫煊笑道,“这就要看明是否坚持得住,或许几十年后,中国人穿西服、吃西餐、看西医,婚丧嫁娶都模仿西方风俗。但有一个东西万万不能变,那就是汉字,失去汉字等于失去明传承,失去民族聚合的纽带。”
另一个学生举手道:“可现在很多学者呼吁废除汉字,因为汉字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了。西方的拉丁文字,可以用打字机轻松的敲打出来,化科学的传播。”
周赫煊笑道:“科技在进步,或许未来发明出新的机器,能够让汉字完美便捷的输出并排版印刷呢”
这句话就毫无说服力,听课的学生又不是穿越者,哪能预料到电子计算机的出现。
一堂课讲完,有些学生心悦诚服,有些学生却对周赫煊的观点抱有怀疑态度。
周赫煊整理好讲义准备走人,突然从下边走来一个青年,笑道:“周先生你好,我叫钱穆,您的课程让我很受启发。”
“原来是钱教授,您的那篇刘向歆父子年谱也让我受益良多。”周赫煊与他握手道。
钱穆是中国史学界新近崛起的大牛,他今年初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解决了近代学术史的一大疑案。这篇文章仅仅通过一部汉书,就辩清了延续2000多年的今古文之争,并啪啪啪狂打康有为的脸,指出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28处错误。
钱穆也因这篇文章而名声大噪,被邀请担任燕京大学的国文讲师,同时也在清华等大学兼职讲课。他今天就是来清华讲课结束,慕名跑来听周赫煊讲人类文明史的。
周赫煊看着正在离开教室的钱钟书,又看看眼前的钱穆,顿时感觉无比搞笑。
如今钱穆已经把他的大作国学概论写出来了,准备找好朋友钱基博作序。钱基博满口答应下来,却让儿子钱钟书代笔,20岁不到的钱钟书把这篇序写得头头是道,俨然出自国学、史学大家之手。
直到几年后,钱穆才知道自己的作品序言,居然是个毛头小子写的,从此跟钱钟书父子关系疏离。后来国学概论再版发行时,干脆直接将序言删了,显然心中极为不满。
“周先生,关于你提出的史学研究理论,我还有些不明之处想要请教。”钱穆说。
“请教谈不上,互相交流,”周赫煊道,“咱们边走边说。”
钱穆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名叫做现代历史研究法。这是周赫煊第一次在清华讲学时的内容,把历史研究内容分为政治、历史、经济、民族、外交、文化和个人七大元素,又有研究历史的起因、过程、结果和影响四大要素。
这本书最近被整理总结出来,由北大出版社发行,销量并不太好,勉强只卖了1000多本。但在中国史学界却引起很大反响,一些史学家开始照着周赫煊提出的方法研究历史,这些史学家后来被归类为“周氏学派”。
钱穆虽然没有完全按照此种方法搞历史研究,但却借鉴了部分内容,勉勉强强也算是“周氏学派”的一员。
周赫煊和钱穆一路闲聊,最后干脆到清华园的亭子里细谈,直到天色渐黑才结束讨论。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周先生再会”钱穆笑着握手道。
“哪里哪里,我只是提出些新颖方法而已,在中国历史上的造诣,远远不如钱先生。”周赫煊由衷的说道。
汉书很多人都读过,但只凭一部汉书就解决“今古文之争”的悬案,2000多年来只有钱穆能够做到,妥妥的超级史学大师。
离开清华大学后,周赫煊没有去北大住宿,而是前往孟小冬的娘家吃晚饭,第二天还要陪孟小冬去拜会余叔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