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周赫煊在北平协和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了弥留之际的梁启超。
病房里站着梁启超的夫人王桂荃正妻的陪嫁丫鬟,以及长子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四子梁思达,五子梁思礼,三女梁思颖,四女梁思宁。
至于梁启超的其他几个儿女,除了长女远嫁南洋外,剩下的都在欧美留学。
周赫煊走进去,跟王桂荃、梁思成等人点头致意,问道:“任公先生病情如何”
梁思成无奈地低下头,王桂荃则抹着眼泪说:“有时清醒,有时昏迷,怕是不成了。”
“唉”
周赫煊一声叹息,默默地走到病床前。
自穿越以来,周赫煊所结交的朋友当中,就数梁启超和冯庸感情最深。
梁启超对周赫煊而言亦师亦友,这位老先生的品行几乎找不到缺陷,令人可敬可慕可叹可哀。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梁启超突然睁开眼睛,虚弱地笑道:“明诚来啦,坐吧。”
“先生,安心养病。”周赫煊握住梁启超的手。
“我是不成了,”梁启超明显回光返照,状态变得精神了许多,他吩咐家人说,“我死以后,尸体可让医生解剖,找出病因所在,也算是对现代医学做些贡献。”
“老爷”王桂荃放声痛哭起来。
其他儿女也都围在床边,面容悲戚,梁思成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周赫煊无奈地摇头,做为穿越者,他深知梁启超的死因。
梁启超最开始属于积劳成疾,在中医国手的医治下,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但梁启超毫不爱惜身体,而且生活习惯极为糟糕,不仅经常熬夜看书写作,偶尔还要打通宵麻将。
于是乎,梁启超的病情迅速恶化,只能到协和医院来做手术。
由于护士的疏忽,在用碘酒标手术位置时,把本该标记的左肾标成了右肾。主刀医生刘瑞桓也粗心大意,居然没有仔细核对x光片,于是把梁启超健康的右肾切除,留下了发病的左肾。
健康之肾被割除,病灶之肾保留着,梁启超这几年来又完全不顾保养,依旧废寝忘食的著书立说,发病死亡是早晚的事情。
此事闹得极大,即“错割梁启超腰子案”。院方秘而不宣,主刀医生也被调职,梁启超多半是知道真相的,但他却努力为医院辩护,说自己手术后非常健康。
至于原因嘛,主要是当时很多国人不相信西医,梁启超不想因为自己而抹黑西医名声。
而梁启超的家人是不清楚情况的,直到40年后,梁思成因病住进协和医院,才从自己的主治医生那里了解到实情。
既然梁启超不愿公开真相,周赫煊自然也不会说出来。若是世人知道此事,以梁启超的巨大影响力,西医在中国的发展肯定要受到阻碍。
梁启超告诫家人一番,又对周赫煊说:“明诚啊,我对晚清思想界破坏巨大,而建设甚微,堪称罪人。跟我的老师康有为比起来,他太有成见,而我太没有成见。我们两个,应对时局是这样,治学也是这样。他抱着保皇维新的思想不变,我则时时彷徨求索,思想不停变换,皆不可取也,对国家、对民族也无甚贡献。你是思想界的大才,当引导国民走上正确道路,切不可学我瞻前顾后、摇摆不定,中国的出路就靠你们这代人了。”
周赫煊鼻子有些发酸,点头道:“赫煊谨记于心”
梁启超笑了笑,瞳孔逐渐涣散,再无生命的征兆。
“先生走好。”周赫煊伸手按住梁启超的额头,轻轻拂下,把他的眼皮闔上。
病房中的梁家人已经哭做一团,王国维推门而入,见状呆立当场,手中探病的礼物也掉到地上。
说来就是这么奇妙,历史上王国维自杀,是梁启超帮忙主持的葬礼。而受到周赫煊穿越的影响,却变成了王国维送梁启超离世。
周赫煊叹息着走出病房,长吸一口新鲜空气,情绪稍微有所缓和。
王国维摇摇头,转身走到周赫煊旁边,问道:“明诚,任公有什么遗言”
周赫煊道:“他说自己没有主见,对中国破坏太大,而贡献太少,让我要坚定思想信念,切忌摇摆不定。”
王国维回头看看病房里的情况,叹气道:“我们还是帮忙筹备追悼会和葬礼吧。”
如今梁夫人已经哭得死去活来,除了梁思成以外,几个在中国的梁家子女都还未成年,确实需要朋友来帮忙料理后事。
当天晚上,王国维负责召集众人,于第二天成立“治丧委员会”。由王国维担任会长,给梁启超生前好友写信发出邀请,周赫煊则负责具体事务,安排追悼会和葬礼事宜。
至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负责为父亲设计墓园。
做为晚清民国时代叱咤风云的思想家、政治家,梁启超的葬礼显得颇为寒酸。国民政府没有任何表示,只有一些生前好友来送行,上海、北平两地的朋友举行了公祭仪式,多家报纸也有相应报道。
前来吊唁、送行者虽多,但并无权贵阶层,基本上属于文化界人士,有钱玄同、胡适、丁文江、熊希龄、朱希祖、熊佛西、馀上沅、杨洪烈、吴其昌等人,各大学会、机构也有派代表到场。
或许,对于如今中国的政界而言,梁启超是真的过时了。没权没势,他的死活谁在乎啊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半年后孙遗体此时尚在北平香山碧云寺内。灵车从中央党部出发,至陵墓有20余里,沿途百姓脱帽肃立,观礼者人数在50万以上。
周赫煊看着棺椁入土,忍不住感叹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是啊,一个时代结束了。”专程从上海赶来的胡适怅然道。
袁世凯死了,孙中山死了,康有为死了,梁启超也死了,晚清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彻底结束。而随着北伐的胜利,中国迎来了新的时代,可惜这个新时代似乎并不太光明。
陈德征做为上海党部代表,随后在国党三全大会上提议:“凡经省党部及特别市党部书面证明为反和谐革命分子者,法院或其他法定受理机关应以反和谐革命论处。如不服,得上诉。唯上级法院或其他上级法定受理机关,如得中央党部之书面证明,即当驳斥之。”
也即是说,只要国党党部认定你有罪,那么你上诉都没用,法院什么的形同摆设。
独裁的脚步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