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参军喝令快追,可士兵们看到管道内外沾满了黑褐色的污物,还散发着沤烂的腥臭味道,无不犹豫,动作慢了一拍。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冲了过去,义无反顾地钻入管道。
长安外郭的城墙高约四丈,用上好的黄土两次夯成,坚固程度堪比当年赫连勃勃的统万城。其四角与十二座城门附近,还特意用包砖加强过。在外郭城墙的根部,还围有一圈宽三丈、深二丈的护城河。
护城河的河水来自广通、永安、龙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终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长安人闲来无事,会跑来河边钓个鱼什么的。守军对此并不禁止,只是不许洗澡或洗衣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碍观瞻。
此时远远望去,整条护城河好似一条玄色衣带,上头缀着无数金黄色的闪动星点,那是摆在冰面上的几百盏水灯。
这些水灯构造非常简单,用木板或油纸为船,上支一根蜡烛这本是中元节渡鬼的习俗,可老百姓觉得上元节也不能忘了过世的亲人,多少都得放点。不过这毕竟是祭鬼的阴仪,搁到城内不吉利,于是大家都跑来城外的护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门通宵不关。唯一不便的是水面结冰,灯不能漂,只能在原地闪耀。
此时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方,一团黑影正在急速下坠。那些随时会熄灭的冰面微火,和晨曦一起映亮了两个绝望的轮廓。
张小敬抱住萧规,连同那一面号旗一起,在半空中死死纠缠成一团,当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这次两人的关系截然不同。萧规恶狠狠地瞪着张小敬,而张小敬则把独眼紧紧闭住,不做任何交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们没有开口的余裕。随着风从耳边嗖嗖吹过,身体迅速接近地面。先是嘎吱一声,薄冰裂开,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灯;然后是哗啦一声,水花溅起,四周渡鬼的烛光顿灭,两个人直通通地砸入护城河内,激起一阵高高的浪头。
一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彻底抵消下降带来的压力。两人直接沉入最深处,重重撞在河底,泥尘乱飞,登时一片浑浊。
张小敬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整个人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脏六腑在一瞬间凝结成团,又霎时向四方分散。这一拉一扯带来的强烈震撼,几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躯壳。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张小敬确实看到了自己的后背,而且还看到它在逐渐远离。与此同时,有大量冰凉的水涌入肺中,让他痛苦地呛咳起来。
若换作全盛时期,张小敬可以迅速收敛心神,努力自救。可他如今太虚弱了,整整一天的奔走搏杀,榨光了骨头里的每一分力气。张小敬缓缓摊开四肢,放松肌肉,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就这样死了也挺好。
可他的耳边,突然传来剧烈的翻腾声,身子不由得向上一浮。张小敬歪过脸去,看到萧规正用双臂努力挣扎着,朝着河面上扑腾。讽刺的是,那面号旗已被浸卷成了一条,一端缠在萧规的脚脖子上,一端绕在张小敬的腰间。号旗湿紧,没法轻易解开,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萧规拽着绳子,把张小敬拼命往上拉。
张小敬不知道萧规是真想救人,还是单纯来不及解旗,不过他已没力气深思,任凭对方折腾。萧规的力量,可比张小敬要强多了,挣扎了十几下,两个人的脑袋同时露出水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在护城河的岸边,传来几声惊慌的叫喊:“哎这边好像有人落水了”然后有脚步声传来。
这些人应该是在附近放水灯的老百姓,个个穿着白衫,手提灯笼。他们看到护城河的冰面裂开了一大片窟窿,里面浮着两个人头,都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其中一个还在扑腾。几个灯笼高举,把河岸照得一片通明,几个胆大的后生踏上薄冰,战战兢兢地朝他们靠近。
有人带了几根放灯用的长竹竿,一边一根架在萧规腋窝。几个人使劲一抬,一气把他们俩都给架出水面,七手八脚拖到了岸边。
张小敬视线模糊,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双颊被狠狠拍打,然后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鼻下,一个声音高声道:“这个也还有气”
“也还有气这么说萧规也还活着”张小敬的意识现在根本不连贯,只能断断续续地思考。他感觉脖颈之下几乎没有知觉,连痛、冷、酸等感觉都消失了,木木钝钝的,就像把脑袋接到一尊石像之上。
一会儿,又一个憨厚的声音传入耳朵:“这,这不是张帅吗”
这声音听起来略耳熟,张小敬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狮鼻厚唇的忠厚面孔。他有点想起来了,这是阿罗约,是个在东市养骆驼的林邑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培养出最优良的“风脚野驼”。阿罗约曾经被一个小吏欺负,硬被说辛苦养的骆驼是偷的,最后还是张小敬主持公道,这才使他保住心血。
阿罗约发现居然是恩公,露出欣喜表情:“真的是张帅”他俯身把手按在张小敬的胸膛,发力按摩。那一双粗糙的大手格外有力,张小敬张开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堆水,身子总算有了点知觉。
周围几个脑袋凑过来,也纷纷辨出他的身份,响起一片“张帅”“张阎罗”“张小敬”的呼声。这些人张小敬也记得,都是万年县的居民,或多或少都与他打过交道。
他想提醒这些人,抬头朝城墙上看看。那里悬着一个藤筐,里面装着昏倒的太真,附近还躺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当今天子。可是张小敬张了张嘴,发现声带完全发不出声音。
大概是落水时受到了刺激,一时麻痹,可能得缓上一阵才能恢复。
阿罗约见张小敬有了反应,大为高兴。他想到旁边还躺着一位,应该是张小敬的朋友吧,便走过去也按摩了一阵。这时他的同伴忽然说:“你听见鼓声了没”
阿罗约一愣,停步静听,果然有最熟悉不过的街鼓在城内响起,不禁有些奇怪:“这都快日出了,敲哪门子街鼓”
“哎呀,你再听”同伴急了。
阿罗约再听,发现还有另外一种鼓声从南北两个方向传过来。这鼓声尖亢急促,与街鼓的悠长风格迥异。他脸色变了,这是城楼闭门鼓,意味着北边春名门和南边延兴门的城门即将关闭。
按例,上元节时,坊门与城门都通宵不闭。所以他们这些人才会先在城里逛一晚上灯会,快近辰时才出城在护城河放水灯。现在这是怎么了怎么快天亮了,反倒要封闭城门难道跟之前兴庆宫前那场爆炸有关
阿罗约他们没去兴庆宫前看热闹,不清楚那边出的事有多大。不过他们知道,城楼守军的闭门鼓有多么严厉。如果鼓绝之前没进城的话,就别想再进去了。他们什么吃的和铜钱都没带,关在城外可会很麻烦。
“赶紧走吧”同伴一扯他的袖子,催促道。
“可是张帅他们,总不能放任不管哪”阿罗约语气犹豫。他看了眼远方的鱼肚白,又看了眼延兴门城楼上的灯笼,一咬牙,“你们走吧我留下。”
“啊”
“反正城门又不会一直不开,大不了我在外头待一天。张帅于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阿罗约下了决心,又叮嘱了一句,“你们记得帮我喂骆驼啊。”同伴们答应了一声,纷纷朝着城门跑去。
阿罗约体格健壮,轻而易举就把张小敬扛起来,朝外走去。在距城墙两百步开外的官道旁边,有一座小小的祖道庙,长安人践行送别时,总会来此拜上一拜。阿罗约把张小敬搁在庙里,身下垫个蒲席,然后出去把萧规也扛过来,两人肩并肩躺在一起。
之前为了放水灯,这伙人在岸边留存了火种。阿罗约把火种取来,用庙里的破瓮烧了点热水,给两人灌下。过不多时,这两个人都悠悠恢复神志。阿罗约颇为高兴,说我出去弄点吃的,然后拿着竹竿出去了,庙里只剩下张小敬和萧规两人。
张小敬缓缓侧过头去,发现萧规受的伤比他要重得多,胸口塌陷下去很大一块,嘴角泛着血沫。显然在落水时,他先俯面着地,替张小敬挡掉了大部分冲击。
看到这种状况,张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没救了。一股强烈的悲痛如闪电一样,劈入张小敬石头般僵硬的身体。上一次他有类似体验,还是听到闻无忌去世。
这时萧规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这三个字里蕴含着无数疑问和愤怒。
张小敬张了张嘴,仍旧无法发出声音。
“为什么偏偏是你,要背叛我”萧规似乎变得激动起来,嘴角的血沫又多了一些。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丝毫不顾及胸口伤势,边说边咳,“不对咳咳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帮我,对不对”
张小敬无言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啊,你为了骗到我的信任,居然真对李泌下了杀手。张大头啊张大头,该说你够狠辣还是够阴险咳咳”
萧规此时终于觉察,这个完美的计划之所以功亏一篑,正是因为这位老战友的缘故。自己对张小敬的无限信任,反成了砍向自己的利刃。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背叛一个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为什么会帮官家我想不出理由啊,一个理由都想不出来。”萧规拼命抓住张小敬的手,眼神里充满疑惑。
他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狂怒,他现在只带着深深的不解。一个备受折磨和欺辱的老战友,无论如何,都应该站在他这边才对,可张小敬却偏偏没有,反而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惜性命。
可惜张小敬这时发不出声音,萧规盯着他的嘴唇:“你不认同我的做法”
张小敬点头。
“你对那个天子就那么忠诚”
张小敬摇摇头。
萧规一拳砸向小庙旁边的细柱,几乎吼出来:“那你到底为什么既然不忠于那个天子,为什么要保护他为什么不认同我的做法你这么做,对得起那些死难的弟兄吗”
张小敬无声地迎上他的目光。萧规突然想起来,在勤政务本楼的楼顶,他们有过一番关于“衡量人命”的争论,张小敬似乎对这件事很有意见,坚持说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你觉得我做错了你觉得我不择手段滥杀无辜你觉得我不该为了干掉皇帝搞出这么多牺牲者”
这次张小敬点头点得十分坚决。
萧规气极反笑:“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是这么软弱,这么幼稚咳咳你想维护的到底是谁是让我姐姐全家遇难的官吏,是害死闻无忌的永王,还是把你投入死牢几次折磨的朝廷”
这次张小敬没有回答,他一脸凝重地把视线投向庙外,此时晨曦已逐渐驱走了黑暗,长安城的城墙轮廓已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萧规随着张小敬的视线看过去,他们到底是曾出生入死的搭档,彼此的心思一个眼神就够了:“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这长安城的守护者了吧”
张小敬勉强抬起右臂,刮了刮眼窝里的水渍,那一只独眼异常肃穆。
萧规眼角一抽,几乎不敢相信:“大头,你果然是第八团里最天真最愚蠢的家伙。”张小敬拼尽全力抬起右臂,在左肩上重重捶了一下。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即“九死无悔”。
萧规见状,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发出一阵大笑:“好吧好吧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信任了你,你背叛了我,这都是活该。也好,让我死在自己兄弟手里,也不算亏。反正长安我也闹了,灯楼也炸了,宫殿也砸了,皇上也挟持过了,从古至今有几个反贼如我一般风光”
他的笑声凄厉而尖锐,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张小敬勉强侧过身子,想伸手去帮他擦掉。萧规把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打掉:“滚开等到了地府,再让第八团的兄弟们决定,我们到底谁错了咳咳咳咳”
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声音戛然而止,祖道庙陷入一片死寂。张小敬以为他已死,正要凑过去细看。不料萧规突然又直起身来,眼神里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炽热光芒:
“虽然他们逃过一劫,可我也不会让长安城太平。咳咳,大头,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小敬皱着眉头,没有靠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规的脸上挂满嘲讽的笑意:“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蚍蜉何以能在长安城搞出这么大动静”
听到这句,张小敬心中猛然一抽紧。他早就在怀疑,蚍蜉这个计划太过宏大,对诸多环节的要求都极高,光靠萧规那一批退伍老兵,不可能做到这地步,他们的背后,一定还有势力在支持。
现在萧规主动要说出这个秘密,可他却有点不敢听了。看那家伙的兴奋表情,这将是一个会让长安城大乱的秘密。可捉拿真凶是靖安都尉的职责,他又不得不听。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过去,贴着耳朵低声说出了一句话。张小敬身子动弹不得,那一只独眼却骤然瞪得极大,几乎要挣破眼眶而出。
萧规头颅一垂,身子徐徐侧斜,额头不经意地贴在了张小敬的胸膛之上,就此死去。
此时的勤政务本楼里,比刚才被袭击时还要混乱。
气急败坏的诸部禁军、死里逃生的惊慌宾客、万年县与兴庆宫赶来救援的护卫与衙役、无头苍蝇一样的奴婢乐班舞姬,无数人在废墟和烟尘中来回奔走,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冲,有的大叫,有的大哭,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当禁军诸部得知天子被贼人挟持登楼,遁去无踪,更加惶恐不安。龙武、羽林、左右骁卫、左右千牛卫等部长官,各自下令派人四处搜寻,军令不出一处,免不了会彼此妨碍,于是互相吵架乃至发生冲突。
尤其是那陷落在六层的宾客们很快也掺和进来。他们受伤的不少,死的却不多。这些人个个身份高贵,不是宗室就是重臣,脾气又大又喜欢发号施令,人人都觉得该优先得到救治。先行登楼的士兵们不知该听谁的好,又谁都得罪不起,完全无所适从。
一时之间,楼上楼下全是人影闪动,好似一个被掘走了蚁后的蚂蚁窝。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因为拥上来的援军很多,灯楼残骸所引燃的各处火情被迅速扑灭,至少勤政务本楼不会毁于火灾。
在这一片人声鼎沸、呼喊连天的混乱中,有一男一女不动声色地朝外头走去,前头是个宽额头的男子,走路一瘸一拐,看来是在袭击中受了伤;他身后紧贴着一个胡姬女子,她也是云鬓纷乱,满面烟尘,但神情肃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男子眼睛不停在眨巴,他身后那女子的右手始终按在他腰眼上,几乎是顶着男子朝前走。
楼里的伤员和死者太多了,根本没人会去特别关注这一对轻伤者,更不会去注意这些小细节。他们就这样慢慢朝外面走去,无人盘问,也无人阻拦。
他们自然是留在勤政务本楼里的元载与檀棋。
之前张小敬叮嘱檀棋破坏“楼内楼”,然后立刻离开。她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却没有走开,反而回转过来,把元载拎了起来。
元载本以为援军将至,自己可以获救了。可他刚一站起来要呼喊,立刻又被檀棋砸中了小腿,疼得汗珠子直冒。元载没来得及问对方为什么动手,就感觉一柄硬硬的东西顶住了腰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算不是刀,也是一具足以刺破血肉的锐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