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侍卫索额图和明珠领着几个人,都是百姓装束,没事似的在胡同里转悠。到了李祖望家附近,叫人找来地保问话。索额图问道:“有朝廷钦犯很可能就藏在你们这块儿。你要多长几双眼睛,谁家来了客人,多大年龄,是男是女,何方人氏,都暗自记下来,速速报官”
地保也不敢问他们是什么人,只看人家这派头就知道不是平常人物,便甚是小心,道:“小的记住了。”
大桂从外头回来,看见有人正在胡同里同地保说话,也并不在意。他有要紧事赶回去报信,进门就说:“老爷,怪事儿了”
李老先生忙问:“什么怪事儿”
大桂道:“街上捉拿陈举人的告示都撕掉了”
陈敬听了心头一喜,问道:“真的”
大桂说:“我亲眼瞧见的”
李老先生说:“莫不是抓着真凶了”
陈敬说:“一定是抓住真凶了。乾坤朗朗,岂能黑白颠倒”
李老先生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真的如此,那就万幸了”
陈敬朝李老先生深深一拜,道:“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回快活林去前辈,您可是我的恩人哪”
李老先生道:“贤侄千万不要这样说。老夫静候您高中皇榜”
月媛舍不得陈敬走,嗔道:“陈大哥,你说走就走呀”
李老先生望着女儿笑道:“月媛,陈大哥功名要紧,我们就不留他了。”
外头明珠同索额图已快到李家门口了,两人边走边说着陈敬的案子。索额图道:“我觉着奇怪,外头流言四起,说连头甲进士及第都卖掉了,可我们细细查访,怎么连个影儿都摸不清去年秋闱之后杀了那么多人,谁还敢送银子收银子莫不是有人造谣吧”
明珠摇头道:“我不这么看。我预料,春闱一旦出事,血流成河无风不起浪,这话错不了的”
索额图道:“我倒有个预感,若真有事,抓到那个陈敬,就真相大白了”
明珠道:“陈敬此生不得安宁了”
索额图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问道:“明兄此话怎讲”
明珠道:“我暗访过陈敬的朋友,他应该不是杀人凶犯。他要是真杀了人,就得掉脑袋,倒也干脆。他冤就冤在,哪怕是没杀人,也没好果子吃”
索额图道:“索某仍是不明白。”
明珠道:“你想想,陈敬如果没杀人,干吗人影都不见了呢八成是有人想杀他,躲起来了。”
索额图问:“您猜想陈敬兴许知道科场行贿之事”
明珠说:“要是他知道,案子迟早会从他那里出来。一旦他道出实情,天下读书人谢他,这国朝官场就容不得他了。”
索额图又道:“索某听了越发糊涂了。”
明珠笑道:“真相大白,很多人就得掉脑袋。官场人脉复杂,一个脑袋连着十个八个脑袋。咱皇上总不能把那么多脑袋都搬下来啊那陈敬啊,哪怕就是中了进士,他在官场也寸步难行了”
索额图这才开了窍,道:“有道理这个陈敬呀,真是倒霉”
说话间,明珠忽然驻足而立,四顾恍惚,道:“索兄,你闻到了吗一股奇香”
索额图鼻子吸了吸,道:“是呀,真香。好像是梅花。”
明珠道:“的确是梅花好像是那边飘来的。看看去。”
到了李家门前,明珠抬头看看,几枝冬梅探出墙外。明珠道:“就是这家,进去看看”
索额图道:“好,我来敲门。”
李老先生正要开门送走陈敬,听得外头有人,立马警觉起来,隔着门问道:“谁呀”
索额图在外头应道:“过路的”
李老先生听说是过路人,越发奇怪,使了眼色叫陈敬进屋去,然后问道:“有事吗”
明珠应道:“没事儿。我们在外头瞧着您家梅花开得好生漂亮,想进来看看,成吗”
李老先生回头见陈敬已进屋去了,便道:“成,成,请进吧。”说罢开了门,拱手迎客。
索额图同明珠客气地道了打扰,进门来了。李老先生瞟见外头还站着几个人,心里咯噔一下,却只作没看见。
明珠道:“实在冒昧在下就喜欢梅花”
李老先生笑道:“不妨,不妨先生是个雅人哪”
明珠回头打量着李家宅院,见正屋门首挂着明代嘉靖皇帝所赐世代功勋的匾,忙打拱道:“原来是个世家,失敬,失敬”
李老先生笑道:“老儿祖宗倒是荣耀过,我辈不肖,没落了”
陈敬跑进客堂,趴在窗格上往外一望,见着了索额图,脸都吓白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只隐约猜着这皇上身边的侍卫,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到这里来呢
这时月媛过来了,陈敬悄悄朝她招手,低声儿说:“月媛妹妹,他们可能是坏人,千万不要让他们进屋里来。”月媛点点头,出门去了。
李老先生问道:“敢问二位是”
不等李老先生话说完,明珠抢着答道:“生意人,生意人”
李老先生便拱手道:“啊,生意人,发财,发财”
明珠欣赏着梅花,啧啧不绝,道:“北京城里梅花我倒见得不少,只是像先生家如此清香的,实在难得。”
李老先生说:“这棵梅树,还是先明永乐皇上赏给我祖上的,两百多年了。”
明珠道:“难怪如此神奇。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李老先生笑道:“先生好风雅啊”
索额图并没有此等雅兴,只道:“您家这宅子应是有些来历,可容在下进去看看吗”
李老先生正在为难,月媛抱着个青花瓷瓶出来,堵住了索额图,却朝爹喊道:“爹,您帮我折些梅花插瓶”
李老先生嗔怪道:“这孩子,这么好的梅花,哪舍得折呀”
月媛道:“爹您昨日不是答应了的吗说话不算数”
李老先生心想昨日哪里答应她折梅花了他知道女儿精得很,立马猜着她是在玩鬼把戏,便说:“你不见爹这里有客人吗”
月媛朝索额图歪头一笑,说:“大哥,我够不着,您帮我折行吗”
索额图不知如何是好,望着明珠讨主意。李老先生正好不想让两位生人进屋,便道:“好吧两位客人也喜欢梅花,不如多折些,您两位也带些走。”
索额图却说:“这个使不得”
月媛扯着索额图衣袖往外走:“大哥,我求您了您不要,我的也没了。求您帮我折吧。”
索额图只好回到梅树下,替月媛折梅花。月媛故意胡乱叫喊,一会说要那枝,一会又说那枝不好看。眼看着差不多了,索额图拍手作罢。李老先生拣出几枝,送给明珠。明珠谢过,收下了梅枝。叫月媛这么一闹,明珠和索额图只好告辞了。
明珠同索额图一走,月媛得意地笑了起来。陈敬从客堂里出来,道:“谢月媛妹妹了。”
李老先生这才明白过来,道:“你这个鬼灵精怎么不想想别的法子可惜了我的梅花。”
月媛道:“听陈大哥说这两个人可能是坏人,我急得不行了,还有什么好法子”
李老先生笑笑,脸色又凝重起来:“这两个人好生奇怪”
陈敬道:“前辈您不知道,刚才要进去看屋子的那位,可是御前侍卫索额图呀只顾着赏梅的那位我也见过,也是皇上身边的人,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李老先生万万没想到这一层上,问:“您如何认识他们”
陈敬道:“曾经巧遇过。”便把那日茶馆里见着这两个人,又在祖泽深家里见着索额图的事细细说了。
月媛害怕起来:“莫不是他们知道陈大哥躲在我们家了”
李老先生道:“这倒未必,我只是估计杀人真凶并没有抓住,他们是在暗访。贤侄,我估计您还出不得这扇大门啊”
陈敬只好回到房间,木然呆坐。李老先生本想让他独自待会儿,可知道他心里必定不好过,又过来陪他说话。陈敬忽觉悲凉起来,说:“我如今犯了什么煞星去年秋闱,我不满考官贪赃舞弊,同落榜士子们闹了府学,差点儿掉了脑袋。新科举人第二日都去赴巡抚衙门的鹿鸣宴,我却在坐大牢这次来京赶赴春闱,我打定主意不管闲事,可倒霉事儿偏要撞上门来”
李老先生安慰道:“贤侄也不必着急,您只在这里安心温书,静观其变。说不定您在这儿待着,真凶就被抓起来了呢”
陈敬叹道:“怕就怕抓真凶的就是真凶”
李老先生想了想,也是无奈而叹:“如此就麻烦了。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用自己的学问报效朝廷,这是读书人的本分。但官场的确凶险,科场就是官场的第一步”
陈敬心如乱麻,惟有叹息不止。李老先生道:“有句话,我本想暂时瞒着你。想想瞒也无益,还是说了吧。”
陈敬听了又大吃一惊,问:“什么话”
李老先生道:“田妈刚才说,管这片儿街坊的地保,眼下正四处打听谁家来了亲戚,说是查访朝廷钦犯。我猜,他们要抓的人正是您啊”
陈敬道:“如此说来,我留在这里,终究会连累您的。我还是早早儿离开算了。”
陈敬说着就要告辞,李老先生拦住他,道:“贤侄万万不可这么说。我相信您是清白的,何来连累只是事出蹊跷,得好好想办法才是。”
陈敬简直欲哭无泪,道:“我现在是求告无门,束手无策啊”
陈敬还担心着大顺,又想张汧必会照顾他的,心里才略微放心些。
李老先生情辞恳切,留住了陈敬,道:“贤侄,不管事情会怎么样,我有一句话相告。”
陈敬道:“请前辈赐教。”
李老先生说:“老身终生虽未做官,但痴长几岁,见事不少,我有些话您得相信。春闱假如真有舞弊,迟早会东窗事发。可这案子不能从您口里说出来。记住,您不论碰到什么情况,要一口咬定只是被歹人追杀,才躲藏逃命。”
陈敬问道:“这是为何”
李老先生说:“官场如沧海,无风三尺浪,凶险得很啊谁有能力舞弊都是高官大官那日夜里您在白云观听里头人说什么李大人,今年会试主官正好是位李振邺李大人。朝廷里李大人也不止他一人,但谁又能保管不是他呢您哪怕中了进士,也只是区区小卒,能奈谁何所以闭嘴是最好的”
陈敬听了心里愈发沉重,只道晚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