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鸦雀无声里,爆发出一阵骚动,像是一滴冷水滴进了沸油锅,立刻沸反生烟。
宁如海只觉得脑门一阵晕。嘈杂的声浪里,听不出是多少人在吵嚷,吃惊的、愤怒的、不敢置信的,一下子迎面淹了过来。无数刀锋和枪尖,几乎同时指上了他的脸。如果不是虎骑营的军纪如铁,不敢妄动,只怕此刻他已经变成了一只马蜂窝了。这个陆风烟哪宁如海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刚才怎么就没拦住她
这下子可好,指着杨昭的鼻子,骂他是王振身边的一条狗只怕杨昭这辈子还是头一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骂得这样狗血淋头。只要他一句话,今儿晚上,风烟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无数人的眼睛在这一瞬间都集中在杨昭的身上,杨昭却抬眼看着刀枪丛里的风烟。
“我连王公公都没怕过,又怎么会怕他身边的一条狗。”清脆爽辣,宛若一记耳光,当众掴在他脸上。
杀了她不杀她这个瞬间,杨昭竟有一丝把持不住的动摇。他知道风烟是于谦的手下,其实三番两次她的冷嘲热讽,他可以不用忍,但是都忍了,为的就是不想和于谦为敌,给大家都留个余地。
他清楚,于谦在防着他,这个宁如海和陆风烟,明着是来送粮草,暗地里却一直奉命监视他。
本来,睁只眼闭只烟,只要面子上还过得去,也就罢了;他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被这样一个丫头顶撞几句,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这趟西北边关,他既然来了,自然早有准备。萧铁笠和赵舒韩沧几个将领的猜忌冷淡,是意料之中,好歹有督军的权柄压着,他们也不能怎样。
可是这个陆风烟她实在是叫人忍无可忍。
她从来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爱憎吗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刀锋的寒光,映着她的眉睫,只要握刀的手稍微有一丝颤抖,就会划破她细嫩的脸庞,可是她的眸子,寒星般的晶莹明亮,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连半分退意都没有。
风烟也在看着杨昭。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就觉得他捉摸不透。她感觉得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气,阴鸷而犀利。四周的刀枪如林,都没有他这一抬眼之间的凌厉叫人心惊。可这杀气也是一现即隐,他不想出这口气了吗难道是在顾忌萧帅还是烧了粮草库,他终于有一分心虚了
风烟也知道自己来得冲动,没有真凭实据,又凭什么指责他是火烧粮草库的幕后主使但是,等她找到证据,只怕这十几万西北大军早就饿趴下了。到时候,又能把杨昭怎样
像杨昭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竟甘心做王振阉党的走狗啊
到此时,风烟才体会到,临行之前,在大人的书房里,他的深深叹息。那不仅仅是一种对局势的担忧,更是一种痛心和遗憾。
朝廷风雨飘摇,国难当头,那么多人的命运,就靠这一道不能再退的紫荆关。杨昭手握禁军兵权,又深谙西北战事,对整个局势来说,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偏偏他竟为了保住权位,攀附当权的王振,为了一己之私,而弃江山百姓于不顾。
“虎骑营里军令如山,行动这样迅捷,可见指挥使的治军之能,决不在萧帅之下。可是你们的刀枪,不是用来对付强敌,却对准了前来御敌的人”风烟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有点讽刺吧,她竟然在这里跟杨昭讲起道理来了。
“杨督军,刀下留人啊”一个熟悉的粗嗓门从营外一路嚷了进来。
是韩沧,还有赵舒和萧铁笠也都赶到了,敢情他们两个是搬救兵去了。
杨昭的眼光从风烟脸上移开,淡淡一笑,他们来得还真是时候。
“千里,你先回去。”他回头对身后那个深夜来访的客人道,“刚才没说完的事,以后再商量。”
“是。“那人已经在椅子上看得呆了,此刻才醒悟过来,答应一声退了出去。看他脸上恭敬的神色,倒像是杨昭的手下一般。
“给萧帅让条路。”杨昭挥了一下手,“除了当值的护卫,其他人都下去。”
“下去”虽然是心有不甘,面面相觑,但里三层外三层、群情激昂的虎骑营属下还是不得不听命行事,如潮水一般迅速四散,各回营地守望。
“陆姑娘,你也太莽撞了些”萧铁笠疾步入内,面沉如水,“怎么竟敢闯了虎骑营,还不赶紧向杨督军赔个不是。”他语气虽然严厉,但却是为了回护风烟而来风烟所闯下的祸,又岂是道歉就能弥补的
“萧帅,难得大驾亲临虎骑营,没能出门迎接,我倒是失礼了。”杨昭赶紧岔开话题。萧铁笠虽然是好意,却未免太不了解这位陆姑娘的脾气了,她岂是肯低头道歉的人只怕一个按捺不住,又有什么惊人之语冲口而出,到时候,不治她的罪,都下不了台了。
可话一出口,连杨昭自己也下意识地一怔,他护着陆风烟做什么
“这个杨督军,不知道能不能从轻处置陆姑娘的闯营之罪”萧铁笠有点踌躇,杨昭若是不买账,两方立刻就会陷入僵持之中,还未开战,先起了内讧,倒是正中了杨昭的下怀吧。但这个情又不得不求,眼下也就只有他的话才有分量,否则,风烟和宁如海只怕是出不了虎骑营了。
“好说。既然萧帅亲自来了,我自然尊重萧帅的意思。”杨昭缓缓地踱了两步,又一回身,“但陆风烟的诽谤之过,我可以不计较;她擅闯虎骑营,还伤了几个弟兄,这条罪不能不治。否则,今天这个闯一次,明天又换那个闯一次,这中军大营不成了京城里的杂耍班子,只剩下给人看热闹的份儿么”萧铁笠也不禁点了点头,同是领兵打仗出身,他自然知道维护军纪的重要性。况且杨昭这番话,既给了他面子,又留了风烟的退路,他也就只有点头的份了。
“萧帅”赵舒在旁边急了,说要罚,这轻重可不好把握,在虎骑营,要是风烟领了罪,不死也要脱层皮呀。
“那么杨督军打算如何罚她这条罪”萧铁笠看了赵舒一眼,意思是少安毋躁。这会儿的情形,容不得别人再火上浇油了,虎骑营怎么说也是杨昭的地盘。
“四十军棍吧。”杨昭转身,在椅子上坐下,“这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萧帅觉得如何”
萧铁笠不禁沉吟。
说起来,以风烟的过失,罚个四十军棍的确是手下留情了,但,一旦真的罚下来,虎骑营的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只苦于没地方发泄,别说四十军棍,就是二十个,也就要了风烟的命。
“杨督军,你别难为陆师妹。”宁如海眼看不妙,慌忙开口,“我们虽然在军中,可并不是三军的编制,陆师妹她不懂军营的规矩,要罚便罚我好了。这四十军棍我来领。”
“宁”
风烟刚要说话,已经被宁如海狠狠地瞪了一眼,“还敢说话看你闯的祸,惊动了多少人。”
杨昭一怔,看不出来,这个宁如海倒还有这份胆量。这样拼命维护风烟,恐怕不只是师兄妹这么简单吧。
“我罚也罚了,萧帅,你看着办吧。”杨昭起身道,“已经很晚了,刚才又闹了半宿,宁如海和陆风烟,是于尚书的人,还是萧帅带回去教训,比较合适。”
“带回去”这下子韩沧和赵舒都喜出望外了,要是把人带回去,打个几十军棍,那不就是做做样子,跟挠痒痒似的萧铁笠心中一动。这杨昭在耍什么把戏他这明明就是不想置宁如海和陆风烟于死地。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不惩治他们是不行的,所以,他就想出这么个明惩暗纵的法子。
可他这么做,又是图什么呢
“萧帅,人我已经交给你了,下一次再有人闯进虎骑营闹事,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杨昭冷冷地道,“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从现在起,若发现闯营伤人的,一律当场格杀,决不宽赦。”
“是”众护卫齐声响亮地答应,声震夜空。
韩沧和赵舒不禁对视了一眼,谢天谢地,这回风烟总算稀里糊涂地躲过了一劫。以后可真得把这丫头看好了,杨昭的话已经搁在那里,她要是再惹出什么是非的话,只怕萧帅都没法插手了。
“宁师哥,你就爱强出头。”风烟坐在宁如海的帐篷里,一灯如豆,摇曳的灯光映着她明净的脸,匀柔宁静;半点也瞧不出,这就是刚才那个在万军从中面不改色的女子。
“又不关你的事,要罚就罚我一个好了。你干吗出来顶罪”
“不是我爱出来顶罪,还不是被你吓的。哎哟哎哟,你轻一点”宁如海杀猪似的大叫,“你到底是在敷药还是杀人啊”
风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你不用那么夸张吧,你看你,连皮都没破,刚才那几下,比打蚊子还轻呢。”
宁如海忽地翻身爬了起来,“你这个丫头到底有没有良心啊,我是为了帮你顶缸才挨了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好了好了,我错了行么”风烟受不了地把他按回床上去,“不管伤得轻重,你还是好好地歇两天吧。我还得想办法和大人联系一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解了粮草这个燃眉之急。”
宁如海叹道:“大人如果知道,一定愁白了头发。再说,一时之间,要怎么和京里联系呢就算快马加鞭,日夜赶路,也少说要七八天才能赶回去,等想到办法,这里早就饿死人了。”
“最可恨的就是杨昭”风烟道,“可惜一时找不到他指使袁小晚烧粮草的证据。宁师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诬陷他其实我是有理由的”
“不,原来我也只是怀疑他居心不良,现在却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幕后主使了。”宁如海沉声道,“风烟,你留意过没有,那天半夜你闯进虎骑营的时候,杨昭帐中还有一个人”“没错,一个外人。”风烟也想了起来,“三更半夜,在商议什么事情似的。”
“这个人我以前见过一面,当时没想起来,等杨昭叫他先走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就是川陕总督吴信锋身边的亲信,洛千里。”宁如海道,“吴信锋是王振的私党,对战事一向也反对得很厉害。”
“是吗”风烟蓦然起身,先是阻拦出兵十里坡,后来又烧了粮草库,现在,杨昭居然和川陕总督吴信锋扯上了关系他到底还有多少阴谋没有使出来
风烟也不禁心惊,杨昭这个人,深沉难测,扑朔迷离,简直是防不胜防啊。不赶紧除掉他,只怕留下祸患,离兵败之日也不远了。
“你在想什么”宁如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风烟回过神来,“记得临行之前,大人吩咐过,若杨昭确有谋叛之意,咱们就见机行事,除掉他。”
宁如海一惊,脱口而出:“你想刺杀杨昭”
“嘘。”风烟示意他噤声,“小心点,我只是想想而已。上次闯虎骑营,你也见识过了,要想靠近杨昭的军帐,而不惊动一个护卫,简直难如登天。”
宁如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刺杀杨昭,他不是没想过,之前却一直觉得还不到时候。现在虽然他已经对战事构成了极大的威胁,要杀他,却又找不到机会下手。
再说,这件事实在太过危险,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他不是怕死,但风烟也牵涉在内,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冒险,去送命呢
难道风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是喜欢她的
“这件事,还要再周密地策划一下。”风烟却不知道此刻宁如海的心思,仍然在思量着行刺的计划,“硬来是万万不行的,只是得想个法子,混进虎骑营里去。”
宁如海忙道:“先别急着下手,我看,还是尽快跟大人再商量一下比较好。明天早晨,我就动身回京城,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现的种种情形禀报上去,要怎么对付他,还是让大人来定夺吧。”
风烟轻轻一叹:“只怕是来不及了但目前也只这样。宁师哥,你一路上要小心,要快去快回。”
宁如海又嘱咐了一句:“你只管盯住杨昭,但是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动手,记住了么”
“这个我自然知道。”风烟微笑道,“难道我当真不要命了”
话虽这样说,可是又偷偷在心里补了一句:万一有好的机会出现,浪费岂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