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不回头,穿屏风而出,正堂里陈嬷嬷犹自跪着,一脸惊惶,凤知微看进她的眼睛,几分谢意几分微凉。
几十年蛰伏等待,只为今日准备,那么多人一番苦心,她何敢辜负。
哪怕她因此心中微寒。
“你出来做什么”天盛帝心气正烦躁,看见她怔了怔。
“陛下。”凤知微在他膝下缓缓跪了,抬头,细细的看着天盛帝,她眼神里云涛雾涌,暗潮翻卷,仿佛藏了无尽难言的心事,天盛帝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一震,恍惚间想起当年宁安宫,将死的凤夫人榻前,这女子也用这样的神情看过他,抿着唇,姿态有点怯怯,想靠近又不能的模样,眼光里无限孺慕,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中忽然一动。
“陛下”凤知微伏在他脚前,轻轻道,“还记得长熙十三年的宁安宫吗”
“朕记得”天盛帝茫然看着她,“你娘要朕好好照顾你,朕应了她自然不会忘记,但是你若是大成”
“陛下。”凤知微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还是那个轻轻的语气,“我也记得并不是记得这句话,是记得当时娘叫我低下头去,在我耳边说的那句”
她将自称换成“我”,天盛帝也没发觉,他疑惑的盯着凤知微,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她和我说不要轻易露出这张脸,但是若有机会,也一定要让陛下亲眼看看这张脸,她说”她轻轻抽泣,“到那时,陛下就会明白她的苦心了”
“什么脸”天盛帝退后一步,手扶着桌案盯着她,老迈的皇帝此时依旧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觉得心中乱糟糟的,好像一个惊天的变故就要在眼前发生。
凤知微起身,取出一方手帕,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些水,濡湿手帕,慢慢在脸上擦拭。
她脸上的姜黄妆当然不是这么容易用水便能洗去,但在倒水前,她指间已经夹了化去易容药物的药。
姜黄慢慢洗去,一点点现出皎洁晶莹如明月的肌肤,长长的假眉毛摘去,露出来的眉形平直黛青,边缘微微挑起,像长天展翅的雁,故意垫得过高一点的鼻恢复原状,令人觉得这个高度才是真正的精致美好,明明只是改动了几个地方,但是立刻的,那张原先令人憎厌不愿多看的丧气黄脸,突然便温雅秀美,清丽无伦。
但是真正令人震惊的不是那尘尽光生的美。
而是那容颜本身代表的意义。
天盛帝蓦然向后一退,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喉间古怪的咕哝了一声,脸色一红,凤知微连忙上前轻拍他背,天盛帝挣扎半晌,才咳出一口浓痰,凤知微手疾眼快的用漱盂接了,又用自己手帕给他擦嘴,一举一动十分自然,那张脸凑在天盛帝面前,老皇怔怔的看着,眼神迷乱,眼看就快要晕了。
凤知微怎么肯给他在这时候晕,手指有意无意搭在他脉门,一触即收,天盛帝脸上红潮退去,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脸你的脸”
“公主”跪在地下的陈嬷嬷突然嘶声惊呼,浑身发抖,“你你”
她似乎震惊太过,竟然忘记自己是在御前,梦游一般站起,直直向凤知微走来,怔怔注视她的脸半晌,突然伸出手轻轻抚她的脸,凤知微苦笑一声,伸手一挡,两人手指相交,陈嬷嬷一副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样子,惶然后退。
凤知微掩脸叹息,天盛帝失魂落魄的一屁股坐下来,发怔了半晌,蓦然拍桌低吼,“怎么回事说清楚不然今日一起死”
“陛下”凤知微啪的跪下,水汽濛濛的眼眸哀哀盯住了天盛帝,“您英明天纵,还猜不出吗知微并不知情,也不敢妄自猜测,但是知微只能告诉您,娘说过,她做的一切,是为了保住知微的性命,而所谓的大成余孽案,她从未参与”
“你是说,你是说”天盛帝眼神直勾勾的盯住她,吐字艰难。
“陛下,当年大成余孽是有,但是,换进了您的宫中”凤知微扬起脸,热泪纵横,“那年定都帝京,您接妻儿进京,望都桥上公主大哭,引发混乱,之后钦天监卜卦说不祥,望都桥因此废弃您现在应该明白了,那场大哭和混乱,只是有心人的安排只是为了,换人”
“大隐隐于朝,还有什么比留在您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凤知微蓦然伏地,放声大哭,“那个被换出的孩子,被扔在荒野被我娘无意中救下,因为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一定有人在宫中暗中策划,在那人浮出水面之前,她不敢再让我抛头露面,多少年来费尽苦心,只为保我一命到头来,到头来”她哭得浑身抽搐,呜咽不能成声。
天盛帝看看她的脸,再看看陈嬷嬷惊恐的神情,半晌梦游般的轻声道:“那她为什么到死都不告诉我”
“有人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凤知微低泣,“她怀疑当年就是金羽卫指挥使下手调包,当她关进金羽卫的暗牢,更加不敢多说,怕贸然揭露,还在外面的我会遭到毒手,她费尽心思,为我求得您的庇护,远嫁草原,想让我远离帝京,想让草原保护我她畏惧宫廷,不敢让我回到诡谲宫廷,怕我死在那个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地方,她想让我海阔天空的活下去她让我在有机会的时候对您说她爱您,也爱知微,她想让知微自由安全的过这一辈子请您原谅她一生就这么自私一回”
她哀哀哭泣,娓娓低诉,似乎什么都没说清,然而千言万语都在其中,这种留白的欲语还休,比一切急切的证明都管用,天盛帝看着她那铁证一般的脸,眼中的怀疑已经淡了。
然而他疼爱了韶宁二十多年,将全部的爱都给了这个女儿,此时要他接受凤知微是他女儿,而韶宁才是被人偷偷换过来的大成皇嗣,一时也实在无法接受。
凤知微和跪在地下的陈嬷嬷看着他的脸色,心中却都安了安,无论如何,只要能种下怀疑的种子,从此后大成皇嗣这个阴影,就再也不容易栽到凤知微身上。
凤知微轻轻偏头,两人目光一碰,随即转开。
各自眼底有对对方的佩服。
凤知微佩服陈嬷嬷几十年甘做奴仆潜伏韶宁身侧,只为今日为她铺就逃生之路。
陈嬷嬷佩服凤知微明明之前对这个安排并不清楚,却能瞬间将所有事贯穿起来,将一番谎言,编得近乎天衣无缝,连凤夫人的心思,都编得打动人心。
中年嬷嬷垂下眼,眼底掠过诡谲神情。
普天之下,只有她和另一个人,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大成开国帝后,锦囊三计,最后一计。
六百年前通天之能的开国大帝,早早预见了大成皇嗣在六百年后的生死危机,是以备下锦囊三计,助皇嗣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这三计,一计助人平步青云,来自于神瑛皇后之手,“擢英卷”。
擢英,擢英,三道近乎荒唐的题目,成就凤知微无双国士之名,助她进入天盛官场,一路青云。
另两计,则为保命,出自于开国大帝之手,和喜好玩闹的皇后不同,以深沉多智著称的长孙无极,行事从无任何顾忌。
所以凤皓早早被安排替死的命运。
所以韶宁以公主之尊,都能被拿来做替身。
凤皓在长熙十三年发挥了作用,韶宁则是凤知微的最后一关。
为了这一天,有人准备了二十一年。
厅堂里寂静如死,天盛帝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已经说不清是什么脸色,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颠覆,一生见惯风浪的帝王,也混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内堂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慌乱的冲了出来,三人回头,便看见韶宁披头散发,苍白着脸色,扶着屏风,直着眼睛看着厅中的人。
她看着疼爱自己的父亲,看着多年来朝夕相伴视之如母的陈嬷嬷。
“你们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她声音嘶哑,开口第一个字竟然没有发出声音,眼神里浮着铁青的惊恐,像无数呼啸的箭,四面三个人扎来,三个人都把脸转开。
“什么换人什么调包”韶宁近乎绝望的眼神,死死盯在凤知微脸上。
除了一双迥异的眼睛,就像另一个韶宁,站在面前。
两人站在一起,更让人恍惚,觉得好像看见了双胞胎。
天盛帝怔怔盯着这两张脸,仔细看去,那两人五官并不是完会的一模一样,但是,就是令人感觉像,像到一瞬间他在想,会不会其实这调包也是个误会,会不会当初皇后生下的其实是双胞女儿。
“不对”他突然道,“就算被调包,大成皇嗣怎么会和韶宁如此相像”
凤知微悄悄皱眉,这正是一个最大的破绽,但是她也明白当初血浮屠的安排不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到时候揭出来的时候,如何有这般大的冲击力又要如何让皇帝相信,凤知微才是真正的公主
只有那张他看惯了二十多年的脸,才能让他最快的接受凤知微。
但是她没有开口试图解释,说到底,她是局中人,也是局外人,这其间的安排,真正的主使人,是陈嬷嬷。
“陛下”陈嬷嬷果然开了口,“您忘记了,前朝那位淑妃,和先皇后娘娘,原就是双胞姐妹老奴曾听先皇后说过,她们家族,世代都出双胞孩子,有时表姐妹之间,也长相相似”
天盛帝脸色一变。
先皇后去得早,他早已将这事忘记,此时才想起好像是有这回事。
八成就是因为大成余孽和韶宁长得像,才有了当日大胆调包
“但是”他心中终究还是有疑惑未解,只觉得一切似是而非如笼迷雾,而底下,韶宁用那样天崩地裂的眼神将他望着,面对这个一直疼爱的女儿,老皇多疑铁硬的心,也不禁软了软。
有些事,他也不希望发生。
他默然半晌,突然狠狠一拍桌案
“大胆刁奴”他怒视陈嬷嬷,神色勃然,“你竟敢以奴欺主,谎言欺君”
凤知微心中一惊哪里不对了
陈嬷嬷也吓得浑身一颤,惶然抬头看天盛帝,头刚抬起立即又飞快俯下身去,“陛下明鉴老奴万万不敢欺君老奴之言,句句属实老奴只是看见那锦帕,才”
“你们的意思,是大成余孽和朕的公主长相相似,因此被调包,公主流落在外,大成余孽被当作公主养在朕的身侧。”天盛帝阴恻恻道,“但是,谁又知道,会不会根本没有调包这回事,就是因为大成余孽和韶宁公主太像,所以你们敢瞒天过海,公然指认公主是假呢”
凤知微瞥一眼天盛帝,心想皇帝看似又病又老脑筋不济,逢上最疼爱的女儿的事,竟然还是惊人的犀利清醒。
这是在诈陈嬷嬷了
“陛下”陈嬷嬷还是那副怯懦模样,连连磕头呜咽,“老奴只是将当初老奴看见的事说出来,什么大成余孽,什么皇嗣,老奴在宁氏皇族服侍二十多年,从先皇后跟到公主,从来也不明白这些事的”
天盛帝看向凤知微。
凤知微跪前一步,平平静静的道:“陛下,知微也是娘亲去世,才隐约知道一些当年的事,知微从未奢望认回陛下,也不希图这公主之位,但是有些人不肯放过,知微不过为求自保。”
她磕下头去,“当初秋府我娘小院堂屋底下,有我娘给陛下的遗书,娘嘱咐知微在这事出来后告知陛下,知微没有看过那封信,还请陛下派可靠的人去起出。”
天盛帝默然不语,偏偏头,头顶立即响起轻微的脚步之声,立即远去,凤知微听着那步声,暗暗心惊,心想难怪宁弈一直不敢动皇帝,他身边明里暗里高手太多,谁也没把握一击必杀。
不多时瓦上又有轻微声音,一道灰影掠过,将一个木盒递给天盛帝,天盛帝匆匆取信翻阅,将那封信仔仔细细看了半晌,闭上眼睛不语。
他的沉默带来更大的压力,厅堂里只剩下四个人的呼吸声,细密而紧张,空气里的安静犹如拉紧的弦,轻轻一弹,便要断了。
此刻,是两个人再加一个灵魂,对天盛帝意志信任和亲情的挑战,胜,则彻底翻身,败,则万劫不复。
凤知微平静垂头,心中思考着万一天盛帝还是没能相信,自己那些在外围的血浮屠能否第一时间杀掉屋檐四角上那八个绝顶高手,杀掉之后,自己又该如何逃出帝京。
陈嬷嬷慢慢的移动手指,在衣袖里攥住了一把金针。
韶宁瞪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天盛帝,眼里泪痕未干。
良久天盛帝将信笺对桌上重重一拍
凤知微眼神一闪,肩头微耸。
陈嬷嬷金针一滑便到指尖
韶宁眼睛里爆出喜色
“来人”天盛帝这一声拖得长长,拖得三人的心都吊得奇高,悬在那里放不下来。
“取银碗匕首”
凤知微肩头一松。
陈嬷嬷金针收回。
韶宁愕然张大眼睛,想了想,随即脸色惨白。
天盛帝还是半信半疑,所以最后还是动用了千古以来的老法子,滴血认亲。
把最后的取决,交给古老的验证方法。
内侍小心翼翼送上几样东西,谁也不敢看转身便走。
这里不是皇宫,没那么多规矩,别说要随时侍候的他们,连阶下等候的重臣们也听个七七八八,此时眼见着建国以来的最离奇的大案就要在眼前发生,都在担忧自己的小命,哪里还敢出声。
几位重臣也白着脸色,直恨今日怎么就跟到了楚王府。
“你们都进来吧。”天盛帝在座上不胜疲倦的叹息一声,“这么大的事,瞒天瞒地也瞒不了你们,朕心里乱得很,你们来给联出个主意。”
几位重臣垂头而入,胡圣山等人都是楚王派系,知道此刻因为庆妃的首告,凤知微的命运其实已经和殿下联系在一起,不管这事真假,从利益得失角度来说,也要混过这一关再说。
“陛下。”老胡看了看那两张脸,也觉得有点混乱,躬身道,“微臣们确实也听见了些说起来此事各执一词,而事过境迁,双方都没有当事人证,实在无法追索,所以微臣以为还是滴血认亲,让血脉来证明吧。”
“不”一声尖吼刺破寂静,众人都颤了颤,一回头看见韶宁踉跄扑来,扑在天盛帝脚下,死死抱住了他的膝盖。
“父皇爹爹为什么要滴血认亲为什么就凭那两个人随便说说,你就不相信我了吗你就不相信昭儿了吗我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啊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
她脸色雪白,眼神散乱,死死抓紧天盛帝衣袍,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