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大仪宝殿的山呼声里,那个孩子轻轻唤出了心底唯一的那个称呼。
除了凤知微,再没有人听见。
而在这声呼唤之前一刻钟,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鸟鸣,在花神庙上方树上那么一响,正搂着摄政王夸夸其谈的赫连铮,突然将手一松,笑道:“王爷,你看就是这样,如何很可行吧啊刚才你说你要去参加贵国陛下寿诞啊怎么不早说不敢耽误,请,请。”
殷志恕看着笑得明朗毫无心机的草原大王,心想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你现在才想起来不过碰上这种地位尊贵的无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也不敢说任何客气话,赶紧和赫连铮告别,匆匆上轿。
辰时三刻,他进了永康门,在永康门前,他问身侧护卫,“龙烈营那三万士兵现在何处”
“已经进驻昌平宫。”
“拨一万五千人过来。”殷志恕遥遥望着如入云霄的玉阶,“就等在这永康门外,以本王旗花为号,旗花一出,立即给我包围大仪殿。”
护卫首领怔了怔,包围大仪正殿等同谋逆,但是也不敢多问一句,躬身道:“是”
殷志恕目光在四面转了转,又问了一句,“今日宫中可有什么动静值戍侍卫换防是在哪一个门”
护卫首领道:“下旬双日,应该是在德安门,至于宫中动静请容属下前去问询。”
“你去太后的建熹宫看看“”殷志恕出了一会神,将自己的腰牌递过去。
护卫领命而去,殷志恕想了想,又道:“丙火,洛离,你们跟我上去。”
两名男子应声而出,一人短小精悍,行路咚咚有声,一人高而瘦,走起路来飘飘忽忽,两人面容都平常,只是眼珠子转动间精芒连闪,十分慑人。
众人又是愣了愣,按照规矩,四品以上大员才可以进永康门,而朝会这样的场合,更不允许带入随从,从永康门广场入,上玉阶进大仪殿,这大约数十丈的路途,向来是摄政王唯一独自一人行过的路程,每日如此,不过这段路也从来不会出事视野开阔,广场和阶梯一片洁白,爬只蚂蚁都看得清楚,根本无处掩藏,而每隔三步便是侍卫岗哨,都是摄政王的亲军,要想在那里剌杀,比在万军中夺人首级还难。
但今日摄政王竟然违背规矩要带人进去,众人都有些惊异,殷志恕立在高大的永康门下,眯着眼睛,淡淡道:“总觉得今儿事情有点不对劲另外,你们看。”
他指指地面,地上有一些落叶,被人踩得粉碎,按说这里时刻有太监打扫,不该有落叶,但是时值深秋,万木开始凋零,远处的树木树叶被风卷了来,扫也扫不尽,那些发黄枯脆的叶子,被人的脚踩碎,不起眼的落在牌楼下。
殷志恕指着那点碎叶,道:“太监的鞋子是软底,就算踩碎枯叶,也不容易踩到这么碎,何况太监如果看见碎叶,直接就会扫掉,不会留下来,看这些叶子碎的模样,倒像是被比较重的皮靴给踩碎,叶子四周还有些碾压痕迹只有侍卫士兵,喜欢在触及脚下物体后,用脚跟将之碾碎,看这碎叶,永康门内外都有,说明侍卫人数不少,但是今天侍卫换班又不在永康门,那么,怎么会有大量侍卫出现在这里”
他身后一众亲信随从仔细看了看,都心悦诚服的赞叹:“王爷心细如发”
“这么多年步步惊心的日子过下来。”殷志恕一笑,“便得出一个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本王带人进去,陛下如果怪责下来,本王自会领罪。总比遇袭无措要来得好。”
他招招手,那两个高手沉默的跟了过来,穿永康门而过。
此时大殿内吕瑞也已经得了密报,听见说摄政王竟然带了高手入永康门,又调动了龙烈大营,心中不由一紧哪里出了岔子王爷的细密警惕,竟至如此
他并不知道董太后已死,心中原本的计划是令众臣当殿认主,先把顾知晓的身份敲定,自己假做无奈,劝摄政王牺牲董太后,将当年换皇子的罪行推在董太后身上,继续总揽大权,然后自己再在魏知等人帮助下,等殷志恕麻痹之后再寻找机会动手,这着虽险,但他自认为对摄政王很了解,以殷志恕的性子,只要能维持住他的权位,牺牲一个董太后应该可以接受,后宫没了董氏,以密妃的皇帝之母身份便可以上位,到那时,便又可以找到转机。
然而如今,看殷志恕的动静,竟然已经觉察了什么,先动了龙烈夫营
只要那一万五的军队开进永康门,只要殷志恕不管不顾将大仪殿包围,只要他真的狠得下心杀一批人,今日就算认了顾知晓,他也可以一手遮天
吕瑞心底越想越不安,连戏也顾不得做了,悄悄的给凤知微打了个手势,尾指指向后宫,意思是问董太后现在如何,怎么没有跟过来。
凤知微俯视着他,心想这位大司马毕竟还是文人出身,弯弯绕的复杂心思是有,但是喜欢将事情想得太温和太美好,总不敢孤注一掷做绝到底,想着还有转圆余地继续做他的两面派,却不知道,政治夺权这些事,温情面纱是迟早都会被撕下的,到最后,就是比谁的嘴脸更狰狞罢了。
她温和的笑笑,对着吕瑞,竖起手掌,做了个刀劈的姿势。
吕瑞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手势的意思,顿觉脑中轰然一声,冷汗刹那间便湿了背心。
她竟然杀了董太后
吕瑞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劝说摄政王牺牲董太后和先杀了董太后,其性质和后果是截然不同的,前者还有回旋余地,后者等于直接杀气腾腾的和西凉第一人叫板,殷志恕只要头脑还清醒,便会认为对方来势不善,必然会倾巢以灭之
吕瑞身子一直,正想着是不是赶紧保护顾知晓和密妃盘入后宫,然后发令去调驻扎在京郊西山的健锐营,健锐营主将是刚刚从边军换防,是自己的故旧之交,早就联络好了万一有事,便可以大军进驻京城,只要能赶在那一万五龙烈营之前到达宫中,那还来得及。
他腰刚一直,便接到了殿口侍卫的一个眼色摄政王进入广场了
大仪殿前阶下广场明亮开阔,日光照上去浩大如水面,汉白玉反射出一片茫茫的白光,从遥远的视角看每个人脚底,都似乎氤氲如云端。
殷志恕带着两名高手,一路看似自然实则审慎的行来。
大仪殿地势偏高,他看不见殿上情景,一路仔细观察两侧的侍卫岗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最近的侍卫离他也有三丈之远,而这个距离,他身后这两位,便足够应付天下一切变故。
他对他们很有信心。
广场安然行过,长长的玉阶矗立眼前,每级阶梯都相向而立一对侍卫,这回侍卫的距离和他短了点,但是他也没怎么担心,这是大内亲军,属吕瑞直管,对这位小舅子的细心沉稳,他一直很满意,前不久还暗示了,要是西凉联合长宁对天盛开战,便派他为主帅,挣了军功便可以封他一个公侯爵位,朝中那些老酸儒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拾阶而上,前面是丙火后面是洛离,丙火低头看地面,洛离眼光收四方,这是顶级的杀手也是顶级的保护者,懂得在任何环境下维护住主人的人身安全。
高天的风从殿顶掠下来,舒爽沁凉,殷志恕眯起眼,有点享受的抬起头。
然后他就看见前方三丈外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侍卫装扮,站在三丈外的阶梯上,挤眉弄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虽然这人看起来像个疯子,但是殷志恕宁可把他当作一个剌客,在看见那人出现的那一瞬间,他霍然暴退。
一矮一瘦的丙火和洛离,已经行云流水般身形一错,各自将殷志恕护在中间,与此同时殷志恕探手入怀。
台阶上那人突然一侧身,露出身后一个血迹斑斑的麻袋,他一把抓起那麻袋,抬手就对殷志恕三人掷了过来。
“小心火药暗器”丙火洛离反应极快的一声低喝,一人飞快护着殷志恕后退,另一人手指轻轻一点,偌大的麻袋便被远远的推了出去。
麻袋在半空中一个旋转,突然脱落。
落下的是一个人
或者说那是一具尸体衣饰华贵,珠翠满头,下落时看不清脸,隐约间满脸的血洞一闪,十分可怖。
那种下落的垂手垂脚姿态,像殷志恕这些会武的人都知道必然不是活人,心中一紧,洛离手掌伸出,五指奇长,快速一排已经从尸体身上全部拂过,确定没有火药暗器,而丙火配合默契抢上一步,手掌立即凶猛的劈了上去,不想让这尸体挡住自己对敌的视线。
台阶上那人哈哈一笑,单掌一劈,半空里涌起一股气流,将那尸体翻了个个儿,直冲殷志恕。
“滚开”洛离一声怒喝,手中黑光一闪掣出一对黑色的钩子,便要将那尸体一钩两段。
“别”蓦然一声喊撕心裂肺,竟然是殷志恕发出的。
洛离一惊回首,便见殷志恕脸色惨白,直勾勾盯着半空中落向他的女子尸体,嘴角蠕动着,隐约间一个字,“阿”
丙火伸手去拨那尸体,殷志恕手一甩将他甩开,接着砰然一声,那尸体撞入殷志恕怀中。
高处落下加上重力,殷志恕被撞得向后一栽,蹬蹬连退数步,他一低头,便看见怀中面目几乎完全不可辨的女子,一双唯一完好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他。
殷志恕刹那间脸色不似人色,忽然手一推,要将那尸体推开。
然而已经迟了。
他被那尸体慑住心神,撞入怀中撞下阶梯,洛离丙火的注意力全部在前面那个抛尸刺客,已经没有人替他总控后方状况。
他在这一瞬间乍逢绝大震惊,心神浮动,也失了方寸。
只是这短短一霎。
他退。
脚跟触及最底下一级阶梯。
“砰。”
脚下的汉白玉石板突然爆裂翻开,一人裹一道华光如练冲地而起,半空中光眩如虹,一层淡青一层微白,无边无垠的铺展于天际,虹影里隐约有血色宝塔惊鸿一瞥,随即湮没。
血色宝塔出现的那一瞬间,裹在光影里的那人,手中华光璨然一亮,如极光渡越刹那劈裂蒙昧空间,四面的风声忽紧,凶猛呼啸,呼啸声里,一溜深红血珠无声无息抹过,在那层淡青微白的底色中,鲜艳夺目,而那凤凰尾羽般的剑光竖劈之后,便是惊虹一般的横渡一抹,光芒乍亮又收,像苍穹刚刚睁眼厉光四射慑四海魂魄,一瞬之后安然阖目。
惊艳一剑。
阶梯上丙火洛离骇然回首。
阶梯上满殿大臣闻声抢出,然后在殿端僵成木偶。
阶梯上被围攻并负责吸引敌手的宁澄,眼底掠过淡淡佩服和妒意。
阶梯上自宁澄抛尸开始就没反应过来的大内亲军侍卫,呆呆看着那剑光,无一例外眯起了眼睛。
阶梯下摄政王怔怔的站在那里。
阶梯下那尸体落在他脚下。
阶梯下天水之青的少年,背对他淡定收剑。
他从容随意的站在那里,不住的掸身上的灰藏身阶梯之下足足一天,他耐得住,却讨厌那不断落下的灰。
他终于将灰掸干净,慢吞吞走了过来,他经过一直站着的摄政王面前,大概嫌他挡路,很随意的推了推。
只那么轻轻一推。
一股血箭刹那冲上苍穹。
自殷志恕咽喉喷出,向高天朗日射去,半空里血光笔直,一线跃天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却伤在人身最要紧的要害,薄薄窄窄一道豁口,便带走人所有的血液和生机。
也带走了殿上群臣脸上所有的血色。
所有人都失去呼吸,脑中一片空白的怔怔望着底下,不敢相信这样一幕竟然发生在自己眼前,甚至连这一幕到底代表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血光激射里,殷志恕竟然还保持清醒,他微微睁开眼,在一片桃花扇般铺开的血色里,隔着如在云端的玉阶金殿,看见殿顶上神色漠然,抱着小小女孩的少年。
看见他秋水濛濛的眸子,不被血色遮掩的平静而森凉。
看见他身侧吕瑞,眼底震惊之后的喜悦。
死亡之前人若有慧眼,看得见一切平日被蒙昧世事遮掩的真相,换得瞬间了悟。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在心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总以为坐拥天下,却原来四面楚歌。
随即他慢慢垂下眼,看着脚底那具尸体,她静静平躺,眸子里空无一物。
这多年苦心筹谋,翻云覆雨,原来到头来什么都不曾落下。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她还不是皇兄的妃子,在太尉府的花墙边,站在墙边的她仰脸对坐在墙上的他道:“明日我要进宫。”
他坐在墙上,折断了一支杏花,用断裂的茬口指着她,一字字的道:“你可以和他睡在一起,但必须最后死在我身边。”
当年激愤之下无心之言,到头来才知不过是命运早已画押的谶语。
他嘴角,撇出一抹似讥嘲似冷淡的笑意。
轻轻的。
在一生的最后。
说完了刚才未能说完的那个字。
“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