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回头翻那位佥事案档,果然看见薄薄的一纸黜令,时间在长熙八年。
长熙七年十万大山蛮族起事,朝廷先后派兵三次才镇压下来,蛮族利用大山地形险峻,很是折损了一部分朝廷自以为是的骄将,很多人在前两次战役中被朝廷责罚降黜。
凤知微啪的合上两人案档,激起一阵故纸淡淡烟灰,她夹了两份卷宗步出书房,问等候在外的陶世峰,“陶大人,你先前和我说,在哪里截到了那批人”
“南海和闽南交界处的乌吉山。”
凤知微点点头,快步出门,在门前突然停住,仰头思考了一下,道:“陶大人,请你立即亲自持按察使衙门印和我的钦差关防,前往会龙县,以追查土地强占案为名,羁押此案涉案军官,并派快马追回已经押送的那批粮草,如果追不回,就地销毁。”
“你疯了”陶世峰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她在说什么,退后一步白着脸道,“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干涉军务擅自羁押在职军官拦截军粮,甚至销毁你说的哪件,都是掉头的勾当”
“我一个字都没说错。”凤知微神色不动,“陶大人,你我虽然平级,但是钦差有临急处断之权,你去办,一切我担待。”
“这不是调档这样的小事这是杀家掉头的混账决定”陶世峰勃然大怒,重重一拂袖掉头就走,“你要找死我不拦你,你别拉着我”
他怒气冲冲经过凤知微身边,打算和这冷静的疯子擦肩而过。
凤知微一动不动,在他经过时突然微微一笑,道:
“得罪。”
她手指横弹琵琶,无声无息挥了过去。
陶世峰只觉得冷风扑面,随即眼前一黑。
一手接住陶世峰软倒下来的身子,将他拖回书房,凤知微关上门,过了会儿,拉响了门侧的金铃。
这是按察使书房用来召唤下属的铃声,不多时便有几名佥事奔来,然而到了近前却见门关得紧紧,也不敢擅自推门,隐约隔着窗纸上投射的影子,看出陶大人正和钦差大人头碰头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两人声音很低很含糊,辨不出具体说什么,就听见一句半句,“既然如此拜托魏兄”,“事急从权”之类的,听得半通不通,越发觉得神秘,都凛然退了退。
随即见凤知微开门出来,在门口半回身向屋内拱手,道:“陶大人不必送,此事交给兄弟定可放心,您还是赶紧给朝廷写折子一一禀明要紧。”随即将门关上。
她一回头,看见不远处恭立的佥事,递过几封盖好按察使衙门印和钦差关防的信简,道:“陶大人另有要务,此事请副使大人亲自去办。”
她刚才在书房,已经将那些杀头任务都仔细分割过了,一部分人去羁押军官,一部分人去拦截粮草,她没有说明那是军粮,只说那是上官家对外私运的粮食,要求务必拦截,众人毫不怀疑,凛然遵令,匆匆而去。
凤知微又掏出一封信,对等在门外的顾南衣道:“拜托顾兄去找一趟燕怀石,告诉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掏空世家的私仓,立即运一批粮去闽南。”
顾南衣摇头,忽轻轻一弹指,屋檐上便冒出个灰衣人,接信而去,这是凤知微第一次亲眼见着守卫在自己身侧的隐形人,看来自从她认出那白衣人便是宽袍客,这些人也就从地下转为公开了。
凤知微立在屋檐下,看着按察使衙门的人分批离开,脸色微微发白。
现在只有她知道,她仅仅根据猜测,便做了天下最大胆的事,这些事中的任何一件出了差错,她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然而饶是如此,她还是怕自己还不够大胆,反应还不够快。
一军之重系于粮草,闽南前方十万将士,已经和常敏江交战,在宁弈指挥下连战告捷,常敏江地盘已经收缩成一小块,在这种情形下,粮草一旦出了问题,不仅战局会全盘翻转,闽南要血流漂杵,连带南海,甚至更广阔的疆域,都会遭殃。
她握着手指,手指微凉,却也没有时间再去后怕,飞身上了马,直奔布政使衙门。
布政使衙门前停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门政笑着告诉凤知微,“吕大人刚来。”
凤知微点头,急步进入衙门直奔书房,人却不在,书房里清茶犹自冒着热气,书房打扫的小厮告诉她,吕大人要寻一帧旧年卷宗,那个在衙门内库里,周大人亲自陪着去寻了。
衙门内库一般都是比较陈旧昏暗的地方。
凤知微越发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一瞬间急步如飞
周希书,脸色微有些不耐烦。
叫书办师爷来找就是了,非说事关重大,要亲自来寻,又拖了他一起,关了门,举着油灯踩着梯子在高高的案档架上寻找时,又不慎落了灯,现在库里光线昏暗,看他怎么找
他敲着桌子,想着等下怎么和吕博谈处理那批涉案军官的事,如今吕博督办着征南粮草,正值战事人员吃紧,这一动十几个,弄不好还要军中清洗,只怕很难处理,得想个妥当的办法。
忽然看见吕博的肩膀,似乎动了动。
他觉得有点奇怪,又仔细看了眼,这一看才发觉,那块地方动的奇怪,不像是吕博自己在动,倒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拱。
他正想再看个清楚,吕博已经从梯子上下来,拿着一卷东西,笑道:“好歹找着了。”
“到底什么东西”周希中想着他神秘兮兮的,有点好奇。
吕博摊开手中案卷,示意他低头,“你看”
绿光一闪。
“砰”
库门被人重重撞开。
一人冲进来,大喝:“闭眼”
周希中一低头间只觉哪里绿光一闪,随即便眼睛刺痛,听见这一声立即知道不好,赶紧闭眼低头向后便退,听见对面吕博冷笑一声,接着便觉得尖锐的东西扑面而来。
却有人从他身后扑来,带来更凌厉的风声。
来的正是凤知微,闭眼冲入,手一撒,扔出两只笔猴。
两道金光在半空中一闪,直奔绿光而去,从吕博袖子里钻出来的大王,一看阴魂不散的老相好又到了,气得呱呱一叫,嘬的一下转身就走。
吕博没想到这个宝贝竟然对着两只小猴子不战而逃,大惊之下也赶紧逃,凤知微早已在他退路上等着。
吕博抬手便是一掌,赫然是个练家子,只是武功不怎么高明,凤知微虽然还未痊愈,仅凭从顾南衣那里偷学的精妙招数,便足可四两拨千斤,三下五下便封住了他的退路。
“黑金”吕博突然大叫
库门口人影一晃,现出黄衣的人影,手中一把青色的刀熠熠闪光,似要奔来。
他身后却突然无声无息出现了天水之青的淡淡人影,一道烟雾似的罩上来,那人左冲右突,无论使出多么高妙的身法,都无法摆脱那道影子。
吕博求援不得,接连发生意外,大王逃走,以为拥有绝世武功的帮手却无法来帮他,心慌之下招式已乱,凤知微冷笑着,觑见一个破绽,手一伸,已捏住他的咽喉。
指下的人绝望的挣扎,用一双乞怜的眼睛看着凤知微。
凤知微不为所动。
“吕大人。”她微笑道,“您辛苦了。”
吕博面色死灰,一旁周希中捂住眼泪涟涟的眼睛,连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很简单,这位吕大人,是常家的人,”凤知微将吕博端端正正绑好,“应该就是常家留在南海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了,很厉害常家很厉害三司之一啊,真正的三足鼎立的地方大员竟然还给他捞着了督办粮草的差事,这不等于将自己的军队,往人家嘴里送么”
她将怀里那都指挥使佥事和吕博的案档递到周希中面前,“早在我看这位佥事的履历时,我便觉得眼熟,后来想起,竟然和吕大人一模一样,这种情况,只有特意安排才会出现,尤其十万大山镇压蛮族那次,那位佥事作为战败有罪将领,被黜降至南海,第二年,吕大人也因为蛮族第三次战役的胜利,升职来了南海,他正巧便又到吕大人麾下世上有这样的巧合么”
“为了怕人发现这样的巧合,所以吕大人和他,关系恶劣,水火不容,,可是试想,如果真的关系恶劣水火不容,那么怎么会容得他一直在自己军中,给自己添堵”
凤知微还有句话没说,那批在陇西出现的刺客,再次出现时是在南海和闽南交界处的乌吉山,乌吉山正靠着会龙县吕博所在地,而那批人被发现后自寻死路往丰州跑,是因为吕博来了丰州,他们寻求庇护来了,那个叫黑金的首领,带着大王留在了吕博身边,而其余落入按察使衙门的,则被大王杀死灭口。
“糟了”周希中忽然想起一事,大惊失色,“那佥事是吕博军中特办的督粮官当时就是因为吕博任用这个死敌做督粮官,我们才觉得他为人公正”
“我已经命按察使衙门追回已经在路上的那批粮草,并命燕家火速调集世家存粮送往闽南,请大人立即安排府军护送送粮队伍,并在事后以官府征粮价给予世家补偿。”
周希中瞪着有点模糊的眼睛,怔怔的看着凤知微,这个小子,他一天比一天觉得自己太小看他,这等细密心思,这等雷霆决断,这等无畏举措,还没抓到证据就敢悍然动军粮押军官,这般胆量,以往他未曾见过谁有,以后想必也再见不着谁能有。
当初鼓动万民砸船请愿,如今想来,实在是很蠢的举动啊
凤知微并不理会他震惊眼神,转身遥遥望着南方,在心底轻轻叹息。
宁弈,但望你一切都好
长熙十三年十月,常家在南海一败涂地后,埋在南海最深的棋子在紧要关头浮出水面,都指挥使吕博竟然是常家细作,并领征南大军最要紧的粮草督办之责,若不是钦差大臣魏知及时发现,追回掺毒军粮,并火速以世家存粮替补,征南大军必将遭受重劫,据说按察使衙门所属拦截住军粮时,粮草队伍离征南大营只有十里。
可以说,这事从根本上加速了常氏的灭亡,常氏信心满满握在手中,潜伏十年,准备最后拿出翻转战局的杀手锏,未堪凤知微一击,正是从吕博的事发,所有人,包括常氏自己,都已经看见了常氏最后末日的即将降临。
此事周希中上报朝廷后,朝廷下了满满一长篇嘉奖旨意,连篇累牍表达了对凤知微的赞赏,达到嘉奖圣旨前所未有字数之最,满朝都在议论,这位十六岁的钦差大臣,回京后必将鲜花着锦,再上层楼了。
凤知微却不在意这些,她关心的是蛊毒的解法,顾南衣擒下了那位叫“黑金”的闽南刺客首领,并用他自己的手段,逼得他找回了大王,顾少爷把自己和这两位关在一个屋子里,半天之后,黑金就变成了白金,往昔的阴冷硬气都没了,气息奄奄的表示,各位想和他谈什么都可以。
于是凤知微知道了淳于猛的经历果然是笔猴救了他,那晚淳于猛拼死阻拦,重伤十余处,刺客们最后准备一刀结果他的时候,笔猴跳了出来,刺客们当即大惊失色。
在闽南的传说里,这种笔猴其实已经不是那种供人赏玩的宠物猴,而是闽南万毒之宗,这种毒祖宗,本身是没毒的,却对闽南巫族仗恃着伤人害命的各种活盅有威慑之力,所经之处,万盅退避,蛊和本主心意相通,蛊怕的祖宗,本主也无法伤害,还得好好供着,黑金因此想将笔猴养驯据为己有,笔猴又拼命要护着淳于猛,淳于猛这才保得一命,被他们一路带着养伤,直到在丰州附近,那些人自顾不暇,才让淳于猛逃了出来。
至于淳于猛中的蛊,还是黑金下的手,用古墓尸气养出的“舌盅”,这东西不是活物,笔猴也无能为力。
知道这些蛊的来历,凤知微便将黑金交给那白衣人,那人自称姓宗,名宸,凤知微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天下有哪位精通医术的宗姓男子,估计又是个假名。
淳于猛三天后开始渐渐恢复了神智,对气味的辨别也趋向正常,宗宸却说淳于猛味觉被破坏,从此以后将很难尝到食物的真味,凤知微想到淳于还算年轻,今生今世却再也不能尝到食物之美茶水之香,不觉黯然。
好在淳于猛是个豁达性子,清醒过来后一句不提,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令人错觉他的口味完全正常,就是有时会误把生姜当作红烧肉,津津有味的吃下去。
治好淳于猛后宗宸便离开,临走时给了凤知微一个纸包,说是研制出来的盅的解药,凤知微令人快马飞递闽南,又过了几日,燕怀石从征南大营运粮回来,笑嘻嘻的上门来。
他装作很辛苦的样子拼命抹汗,将一个精致的盒子往凤知微眼前一推,对她挤眼睛。
“嘿有人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