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石不算你燕家功臣
不是燕怀石结识了自己,你燕家能成为皇商
不是燕怀石为自己尽心尽力,自己投桃报李,你燕家能协助钦差,总领船舶事务司开办事务,将来得一个可供你们畅通无阻的爵衔
但是这话她自己不好出口,只好沉吟的看燕怀石,燕怀石却在苦笑,凤知微心中知道不对劲,怀石对经商和交际十分精明,在京中混得如鱼得水,但是自从回到南海,一开始倒还兴高采烈,后来便有些心神不安,往日灵动全失,如今更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燕太公已经道:“燕家蒙大人厚爱,厚赐良多,若非大人,燕家哪里能有今日,草民之孙怀远更得大人提携,得为在京皇商事务总办,这番恩德,至今还未面谢”
凤知微越听越不对劲,怀远是谁
她记得在京皇商当时陛下准了后,燕家来人办理相关事务,她事忙,没有问最后报给户部的皇商在京代理人到底是谁,按说也不用问,自然是燕怀石,难道并不是这么回事那燕怀石为什么不说
她疑问的目光飘向燕怀石,燕怀石躲开了她的目光。
“皇商事务,都是怀石兄弟和本官商议所定,要谢,谢他好了。”凤知微一扬下颌,意有所指。
“关他什么事”燕太公还未说话,坐在最后的那个女子突然冷声道,“明明是我大哥办的皇商事务“
“怀莹”一个中年男子低声一喝,“仔细失礼”
那女子一脸愤愤,傲然扭头。
凤知微缓缓放下茶盏。
她并没有露出怒气,也没有表情,但就是那么淡淡的不说话,四周七八个人都觉得帐篷内空气紧张沉冷下来,原本坐着还算宽敞,忽然便觉得挤,都在不安的动着身子。
凤知微一直沉默着,每个人都渐渐露出尴尬之色,有些无措的望着她。
半晌凤知微淡淡道:“茶冷了。”
这是什么意思被凤知微的沉默压迫得正不安的燕家人,听见这不相干的一句都面面相觑,燕怀石却已经从帐门口的暗影里起身,道:“这里侍候的人不足,我去沏茶。”
“慢着。”凤知微笑了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赶着沏茶倒水的做什么你们燕家南海大族,现矩谨严,这满堂男子议事场合,谁该去侍应,太公自然明白,不用你操心。”
燕太公怔了怔,脸色一白,立即道:“是,是老朽失礼,怀莹,还不给钦差大人和诸位叔伯兄弟张罗茶水去”
“我不去”那女子一昂头,粉脸气得煞白,连手指都在颤抖,“我是燕家大小姐,没有侍候人的事儿”
“怀莹,不得任性”先前那中年男子再次喝斥,看那容貌应该就是燕怀莹的父亲,此时一脸气急败坏和后悔之色。
燕太公也皱着眉,心想听说钦差大人年轻,带几个得意小辈来拜见,说不定年轻人更能说得来,也有套近乎的意思,不想怀莹平日还好,遇上怀石的事儿便没了冷静,这下可怎么收场
钦差大人看似年轻,但是可不是自家几个孩子好比,白日码头大船上那一幕,他也听说了,能逼得周霸王上船烧火,又岂是寻常人南海不是没来过钦差,被周霸王当场逼走的也有
他腆着老脸,赶紧想打个圆场,凤知微却一眼也不看他们,再次端起了茶盏,慢慢吹着茶面的浮沫,吹一口,冷笑一声。
这笑得众人都坐不住,何况大人端茶便是送客,只得起身告辞。
那女子最先愤然起身,一脚将马扎踢在一边,凤知微拨着茶盏盖子,淡淡看着,眼神掠过一丝轻蔑。
燕怀石跟着送他们出去,凤知微突然道:“怀石你留下。”
从帐帘的暗影里,她看见燕太公侧身,警告的盯了燕怀石一眼才离开。
“怎么回事”凤知微将茶盏一搁,直入主题。
燕怀石沉默不语,凤知微想着刚才那些人的神情语气,越想越怒,森然道:“不要以为船舶事务司的事情只能由你们燕家总领,陛下曾许我临事专决之权,南海燕陈黄李上官五大世家,哪家都可以”
“别”燕怀石急急道,“他们针对的只是我,对你绝不敢有不敬之心。”
“针对你什么你为什么要让到底什么事让他们对你有敌意”凤知微目光如针,三个问题紧接而来。
当初青溟书院之外初见燕怀石,她一直认为这位燕家子弟,费尽心思在京中寻求门路,是希望混出名堂,好增加继承家主的砝码,如今看来只怕还没这么好的事儿,别说家主了,立下偌大功劳都能被人抢了去。
燕怀石不是呆子,能让他心甘情愿让步,总要有个原因吧。
燕怀石还是摇摇头,似有难言之隐,凤知微望着他,沉默半晌,道:“明日你让燕家给我们安排宅子,我和殿下都住过去。”
燕怀石一颤,抬起头来,他知道凤知微的性子十分审慎,在未对燕家考察清楚,以及未将世家和官府百姓矛盾解决之前,是不会随便将态度倾向任何一方引发矛盾的,如今开了这个口,是决心要帮他了。
“魏兄弟大人我”燕怀石嘴唇蠕动,颤颤不能语。
“跟你说过,不要叫大人,我们相识于微时,至今我们在帝京的宅子都连在一起,只要不背叛,永远是兄弟。”凤知微一笑,“还有,我喜欢青溟书院初见时那个精明厉害要买我衣服的你,而不是现在这个步步退让的陌生人。”
“做你自己。”她站起身,向外走去,“凡事有个底线,不管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管因为何事被不公对待,到了底线都无需再忍,你忍,我也不允许你忍。”
“常氏事变在即,南海如不能迅速整合,必将被常氏势力所控,船舶事务司只是一个由头,我必须通过这件事的成功来镇服整个南海,南海,必须是我的,”凤知微纤瘦身影镀在帐外月色里,语气温柔而铿然,“所以,燕家,必须是你的。”
当晚在帐篷里将就了一夜,第二日由燕怀石安排住在燕家别业“憩园”,宁弈对凤知微的决定并无异议,南海官府很有异议,但是异议没用。
南海世家和百姓的矛盾,凤知微已经令人打听清楚,早先南海是贫瘠之地,开海禁之后,一些有识之士仗着眼光准动作快,早早发了家,有发展必然有侵吞,有扩张就有掠夺,在争夺富饶海域和各类资源的过程中,难免有无辜百姓受到牵连,前一个布政使在南海的时候,和世家勾连关系甚深,很做了一些伤及百姓的事,最惨的就是当初上官家夺了近海一块好地建造最大船舶出入港,将原本居住在那里的百姓赶到一处浅海滩,结果一夜之间突发大海潮,将百姓草草搭建的棚子全部冲毁卷走,一个村子几乎灭绝,再加上全南海百姓大多是世家雇工,由来主仆都有怨,可谓恩怨纠结已久。
自从周希中主政南海,这位倒是不芶同前任,坚持认为世家大族是国家之害,一旦官府利益相连深了,必有后患,他对五大世家采取的是重税重管政策,严厉近乎苛刻,并限制世家发展,扶持百姓利益,是以很得南海百姓爱戴。
凤知微知道这些,倒放下一半心,官商勾结铁板一块才是啃不动的硬骨头,好歹周希中有风骨,经过这次码头事件,再假以利害分析和谈判,船舶司的推行也未必不能,只是不知道南海官场里有几多是常家的潜伙力量,比如那五大世家,必有常氏插手,但就不知道是哪家了。
闽南贫瘠,南海富饶,常家要反,南海是必争之地,船舶司处理海寇已经不是凤知微此刻最重要的事务,她要做的,是将南海拿在手中。
南海官府还在处理码头爆炸事件,凤知微也没有急着去谈话,船舶事务司的选址和兴建,以及具体章程,主事人选拔都是需要操心的事务,但是在做这些事之前,必须确定事务司总办的归属,她的意向,还是燕家,但必须得是燕家的燕怀石。
目前看来这点小事也有难度,只好她亲自来教育教育那些枯守南海一域,已经快要不懂中原人情世故的燕家上下。
在憩园的第一晚,燕家倾巢出动,举办了盛大的接风晚宴,憩园装饰一新,张灯结彩,连白石小路都用水冲洗得纤尘不染,燕家现任家主,燕太公的二儿子燕文宏亲自站在园门前迎客,凭海临风的宽阔阁台上,摆开十桌海鲜宴,都是顶级珍贵海产,五大世家家主来陪,看燕太公的眼神充满艳羡。
申时开席,宾客早已济济一堂,有男有女,南海民风比较开放,五大世家又是商人,没有中原那么多规矩,五大世家很多直系小姐也有赴宴。
一声传呼数百人静无声息,侧帘一掀,月白暗纹九爪飞龙锦袍,戴白玉冠的宁弈由凤知微陪着出来。
满堂的灯光映照下,步来一对极其卓然的男子,一个清雅尊贵,容颜绝艳,一个清秀灵韵,自如雍容,站在那里,直如一对琅琅玉树,看得众人心动神摇,小姐那一桌人人目光闪闪。
宁弈地位尊贵,如今眼睛又不方便,只简单出场一下,接受众人诚惶诚恐参拜后,在主桌坐一会,对底下举一举杯,众人急忙跟着举杯,他也就搁下酒杯,回房了。
凤知微起身恭谨相送,宁弈侧了侧身,看起来像和她交代什么,语气却有淡淡笑意,道:“我闻见一桌子的腥味你可得小心些。”
凤知微苦着脸瞄着那一桌子似乎全没烹调过的红红绿绿的海鲜,据说都是海上新捞出来的,为了保持鲜味,连壳都没去,看起来实在惊悚,低声道:“为什么我听起来你似乎在幸灾乐祸”
“那是你心眼太小缘故。”宁弈在她耳侧笑,热气拂在耳边簌簌的痒,她微微侧头,听见他道,“呢要是没吃饱,晚上到我房里来”
凤知微微笑,连连点头,“是,是,一定来,一定来。”
我来才奇怪呢
底下人仰头艳羡的看着,心想他们真亲热啊,魏大人真得殿下欢心啊
宁弈一走,凤知微便招呼燕怀石:“燕兄弟,这里坐。”
她这桌除了她和顾南衣就是五大世家家主,此地身份最贵重的一群,如今这一招呼,满堂耸动。
燕怀石从偏远燕家子弟一桌起身,神色不动端杯过来,坦然自一路意味深长含义奇特的眼光中走过,在凤知微身边坐下。
自从和凤知微谈过,他眉宇间自回到南海便生出的郁郁之色渐渐散去,又恢复了当初那个眼神灵动的燕怀石。
无数人目光随着他脚步移动,欲言又止。
那些目光数量庞大,力道强劲,敢情知道和排斥燕怀石的人,还不止燕家五大世家那眼神,都不友善嘛。
顾南衣坐在她身侧,盯着盘的各式带壳海鲜,觉得这东西和胡桃看起来有那么点相似,不知道是不是一样可以吃,然而当他一下捏碎一个贝壳溅出身边燕太公一脸血之后,他断然站起,飘往后院。
还是吃胡桃去吧
两个没义气的男人都逃离了海鲜席,跑不掉的凤知微只好硬着头皮,对着燕太公殷勤夹给自己的那些柔软的、带血的、看起来很像那天爆炸之后溅落的某些部位的玩意,咬牙闭眼,麻木生吞。
真是沦落啊,茹毛饮血啊
勉强吞了几个,意思意思到了,凤知微便坚决拒绝,只一口一口喝酒,不停有人轮番敬她酒,海量的魏大人,酒到杯干。
酒敬过一轮,五大世家中其余几位家主对望一眼,轻咳一声正想试图问些正事,凤知微突然道:“叨扰了大家这么多酒,也该回敬,只是酒量不足,请燕兄弟代我回敬吧。”
燕怀石站起应是,众人都一怔,燕太公表情复杂,既欣喜于钦差大人此刻对燕家的鲜明表态,又犹豫于这表态的对象竟然不是他属意的人,老头子愣在那里,眼光闪动,半晌试探的道:“大人,怀石酒量怕是不成,我燕氏二房长孙怀远,向来海量,不如由他代您回敬”
凤知微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一眼过去,老头子便浑身一颤。
“燕怀远是谁”
凤知微一句话震得满桌都颤了颤,不远处一个背对这里一直凝神倾听的高个子青年,僵着背放下筷子,他身边的同桌人和燕怀莹,脸色都一变,尤其燕怀莹,神情愤然。
“在下的酒,不是谁都可以代敬的。”凤知微剑既出鞘,便不会只出一半,她端了杯,推席而起,悠悠步下,“说句不敬的话,如果真要论代敬资格,只怕在座各位都不够,更不要说燕家一个三代子弟了。”
燕太公站起来,尴尬的赔笑,凤知微不理他,自下了阶,执壶游走于各席之间,一边随手给各桌斟酒,一边笑道:“怀石兄弟不同,他和本官相识于微时,若非他一番倾力扶持,本官不能有如今际遇,是真正的布衣之交,而船舶事务司更是因他奏本于陛下,才有今日之开办,其间种种,他居功甚伟,别说替本官代敬,就算本官今日敬他一杯,也是当得的。”
燕怀石连忙逊谢,凤知微执了他的手相视而笑,两人一派赤诚相对的知己姿态,那些被敬酒的连忙凑趣捧场,凤知微便笑得越发满意,上座世家家主们目光闪烁,庭间燕家上下相顾失色。
“共富贵易,共患难难。”凤知微端壶回席,给燕太公斟酒,娓娓道,“做人要讲良心,贫贱之交不可忘,否则便猪狗不如,太公您说是么”
燕太公尴尬的笑着,麻木的一杯饮尽,呐呐道:“是是”
“投桃报李,知恩图报,论功行赏,奖罚分明。”凤知微又给他斟酒,笑意温柔,“燕家能有今日威势,这十六字必然也是族中圭臬太公您说是么”
燕太公抬手就饮尽酒,酒喝得太急,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凤知微不动,执壶微笑看他,笑道:“太公可不要太激动,忘记回本官的话。”
燕怀石抢上一步,给燕太公轻轻拍背,笑道:“您老是岔了气,好在顺顺就好。”
此时满座数百人,鸦雀无声,便是呆子也知道,这位年轻清瘦看起来还有点弱的钦差大人,竟然真的是个笑面虎,有决断也有不动声色的狠辣,当着南海全体世家的面,在这种场合发难,轻而易举便将叱咤商场多年的燕太公,逼到这个地步。
众人屏息不敢言语,数百人一时连呼吸声都不闻,只听见燕太公咳嗽声空洞的回荡,都知道这是钦差大人公然表态,燕家要是在这样的场合拂了他面子,这事务司的总办,就真的很难说最后花落谁家了。
燕家人脸色很难看总办不能丢,然而就这么令他们深深忌讳的燕怀石上位,却也万万不能。
燕怀莹眼光一冷,便要站起身,却被身边的燕怀远按住,他斜瞟着上方姿态悠游一路敬酒过来的凤知微,冷声道:“小妹稍安勿躁。不必急在此刻。”
随即又对上席的自己父亲,燕家家主燕文宏使了个眼色。
燕文宏找了个借口下座,坐在他身边,燕怀远低声道:“父亲,钦差大人来势汹汹,一定要给那杂种出头,您看”
“不必急在一时吧。”燕文宏是个谨慎的人,“我们慢慢和钦差大人相处,也许还有转机”
“不行。”燕怀远咬牙道,“父亲您没看见钦差对我的羞辱没见钦差将爷爷逼到这地步他将我燕家嫡系一脉和百年传承就这么踩在脚底今天这个场合,他不管不顾表了态,还要逼爷爷表态,一旦咱们让步了,将来那杂种一定会欺到咱们头上”
“那你说
燕怀远嘴唇抿成一线,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个“宁”字。
“前些日子您说的那事”他道,“如今看来非办不可了”
“哪有这么急的”燕文宏瞠目结舌,“再说现在这样子也没法办啊何况,那也是说说而已,你小妹无论如何,是我燕家的大小姐”
“那便等着任人宰割吧”燕怀远身子向椅背一靠,冷笑道,“想想那杂种做了家主,大家都会有什么日子想想那过去的二十多年,燕家怎么对他的”
燕文宏脸色变了变。
“我去”一旁一直没说话的燕怀莹,突然决然道,“父亲不必犹豫,哥哥说的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时不下决心,等到爷爷被钦差逼到表态就晚了”
“你”燕文宏望着她,目光复杂。
“你们上次商议这事,我听见了,我愿意”燕怀莹咬着嘴唇,想起那日码头初见,那个魏知对她的羞辱,堂堂燕家大小姐,竟被他逼得要去斟茶倒水她养尊处优多少年,在南海自认为公主一般尊贵,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每次想起那个魏知平静而轻蔑的神情,那眉宇间淡而凌然的神态,她就恨不得一脚踹翻他,让他在自己面前下跪道歉,
她玉堂金马,出身豪富,凭什么一个出身寒门的小子敢那样看她,那样对待她
从未受过折辱的生来如意娇纵之人,一旦受一次,便毫无接纳和包容的能力,她满心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连世家小姐应有的自尊和自爱,都已被恨意烧尽。
何况今日庭前一见,那人的风姿也确实令人迷醉
不算牺牲的牺牲,能换来父兄的安定,换来燕家的家主之位永在二房,换来那姓魏的小子从此不敢轻视,值得
“与其做哪家商家的主母,不如做那龙子凤孙的妾”她咬着牙,恨声道,“我这商女身份,不用想着做楚王正妃,但做妾绰绰有余,那杂种仗着个三品官算什么比得过皇亲国戚”
“小妹”燕怀远握住她的手,悄然落下泪来,“哥哥对不住你。”
“夜长梦多今天就这么着吧”燕怀莹也落了泪,恨恨的抹一把,咬着唇,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反正也就是那样”
她羞涩得说不下去,脸上的红晕越来越盛,眼底却升起一抹阴狠之色。
楚王风流,定不会拒我,魏知,你且等着我翻身那日,踩你在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