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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好碰面的咖啡馆朝向银座中央大道。正值下午五点四十七分,刚下班的男女与购物者熙来攘往,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满足的表情。也许泡沫经济破灭的影响还没有波及一般市井小民,今枝有这种感觉。
一对年轻男女走在他前面,顶多才二十岁,男子身上穿的夏季西装大概是阿玛尼的,刚才今枝亲眼看到他们从停在路边的宝马下车,那辆车想必是景气好的时候买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开高级进口车的时代最好赶快过去,他暗忖。
爬楼梯经过店里一楼的蛋糕房时,手表指着五点五十分,已经比他预定的时间晚了。比约定时间早到十五至三十分钟是他的信条,同时也是一种在心理上占上风的技巧。只不过,对今天要见的人无需这种心机。
他飞快扫视一下咖啡馆,筱冢一成还没有来。今枝在一个可以俯瞰中央大道的靠窗位子坐下。店内大约坐满了五成。一个东南亚裔轮廓的服务生走了过来。人工费因泡沫景气高涨之际,雇用外籍劳工的经营者增加了。或许这家店也是这样存活下来的,这样总比雇用一些工作态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轻人好多了。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点了咖啡。
叼上一根万宝路,点了火,他往马路上看去。这几分钟人似乎更多了。据说各行各业都削减了交际费,但他怀疑那是否只是一小部分。或者,这是蜡烛将熄前最后的光辉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锁定一个男子。那人手上拿着米色西装,大步前行。时间是五点五十五分。今枝再度见识到,一流的人果然准时。
几乎在肤色黝黑的服务生端咖啡上桌的同一时间,筱冢一成举起手打了招呼,向桌边走来。筱冢一边就座,一边点了冰咖啡。“真热”筱冢以手掌代替扇子在脸旁扇动。
“是啊。”
“今枝先生的工作也有中元扫墓之类的假期吗”
“没有。”今枝笑着说,“因为没有工作的时候就等于是放假了。更何况,中元扫墓可说是进行某一类调查的好时机。”
“你是指”
“外遇。”说着,今枝点点头,“例如,我会向委托调查丈夫外遇的太太这样建议:请向你先生说,中元节无论如何都想回一趟娘家。如果先生面有难色,那就说,要是他不方便,你就自己回去。”
“这样,如果男方在外面有女人”
“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做太太的在娘家坐立难安时,我就把她丈夫和情人开车出去兜风、过夜的情况拍下来。”
“真有这种事”
“发生过好几次,男方上当的几率是百分之百。”
筱冢无声地笑了,似乎多少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他走进咖啡馆时,表情有点僵硬。服务生把冰咖啡送上来。筱冢没有用吸管,也没加糖或奶精,便大口喝了起来。
“查到什么了”筱冢说。他大概一开始就巴不得赶紧提问。
“进行了很多调查,不过调查报告也许不是你想看到的。”
“可以先让我看看吗”
“好。”
今枝从公文包里取出档案夹,放在筱冢面前。筱冢立刻翻开。
今枝喝着咖啡,观察委托人的反应。对于调查唐泽雪穗的身世、经历和目前情况这几项,他有把握已全数完成。
筱冢抬起头来。“我不知道她的生身母亲是自杀身亡的。”
“请看仔细,上面并没有写自杀。只说可能是,但并未发现关键性证据。”
“可凭她们当时的处境,自杀不足为奇。”
“的确。”
“真让人意外。”筱冢立刻又补上一句,“不,也不见得。”
“怎么”
“她虽然有一种出身和教养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气质,只是偶尔显露出来的表情和动作,该怎么说呢”
“看得出出身不好”今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还不至于。只是有时候觉得她在优雅之外,总有一种随时全神戒备、严密防范的感觉。今枝先生,你养过猫吗”
“没有。”今枝摇摇头。
“我小时候养过好几只,全是捡来的,不是那种有血统证明的猫。我自认为是以同样的方式来饲养,但猫对人的态度,却因为它们被捡回来的时期不同而有很大区别。如果捡回来的是小猫,从懂事起就待在家里,在人的庇护下生活,对人不会太有戒心,自会天真无邪,喜欢撒娇。但是,如果大二点才捡回来,猫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来,它们好像对自己说: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暂时跟他一起住,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你是说,唐泽雪穗小姐也有同样的感觉”
“要是知道别人用野猫来比喻她,她一定会气得发疯。”筱冢的嘴角露出笑容。
“可是,”今枝回想起唐泽雪穗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眼的锐利眼睛,说,“有时这种特色反而是一种魅力。”
“一点不错,所以女人实在可怕。”
“我有同感。”今枝喝了一口水,“股票交易的部分你看到了吗”
“看了一下,真亏你找得到证券公司的承办营业员。”
“因为高宫先生那里还留有一点资料,我就是从那里找出来的。”
“高宫那里”筱冢的脸色微微一暗,那是种种忧虑在脑里交织闪过的表情,“这次调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单刀直入。我说受希望迎娶唐泽雪穗小姐的男方家人委托进行调查。这样不太好吗”
“不,很好。万一真要结婚,他迟早会知道。他作何反应”
“他说,但愿她能够找到好人家。”
“你没有告诉他是我亲戚”
“没有,但是他似乎隐约察觉到是你委托的。这也难怪,虽然我与高宫先生只有几面之缘,但如果说正好有个不相干的人委托我调查唐泽雪穗,也未免太巧了。”
“也对。我最好找个机会主动告诉他。”筱冢自言自语,视线再度落在档案夹上,“根据这份报告,她似乎靠股票赚了不少。”
“是啊。可惜负责承办她业务的营业员今年春天结婚离职了,所以得到的资料完全出自营业员的记忆。”今枝想,如果不是已经离职,她应该也不肯透露客户的秘密。
“我听说一直到去年,即使是普通外行散户也赚了不少,可上面写她投资了两千万元买理卡德的股票,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承办的女营业员说她印象非常深刻。”
理卡德株式会社本是半导体制造商,大约两年前,该公司宣布开发出氟氯碳化物替代品。自从一九八七年九月联合国通过限用氟氯碳化物的规定后,国内外的开发竞争便日益激烈,最后,理卡德脱颖而出。一九八九年五月,“赫尔辛基宣言”决议于二十世纪末全面停用氟氯碳化物,此后理卡德的股票便一路飚红。
令营业员诧异的,是唐泽雪穗购买股票时,理卡德的研发状况尚未对外公开,甚至业界对理卡德进行哪方面研究都一无所知。国内数一数二的氟氯碳化物厂商太平洋玻璃,数名长期从事氟氯碳化物开发的技术人员被挖走一事,也是在宣布研发替代品的记者会结束后才曝光。
“其他还有很多类似例子。虽然不知道唐泽小姐基于什么根据,但凡是她买进股票的公司,不久都会有惊人表现。营业员说,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她有内线”筱冢放低音量说。
“营业员似乎也这么怀疑。她说,唐泽小姐的先生好像是在某家制造商工作,或许是通过什么特殊渠道得知其他公司的状况。但她并没有询问唐泽小姐本人。”
“我记得高宫是在”
“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的专利部。那个部门的确得以掌握其他企业的技术,但仅限于已公开的。不可能得到关于未公开、而且还在开发中的技术的消息。”
“看来只能说她在股票方面的直觉很准了。”
“的确很准。那位营业员说,她抛售股票的时机也抓得很准。在股票还有些微涨势的阶段,她就很干脆地切换到下一个目标。营业员说,一般外行的散户很难做到这一点。不过,光靠直觉是玩不了股票的。”
“她背后有鬼你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但有这种感觉。”今枝微微耸了耸肩,“这就真的是我的直觉了。”
筱冢微微偏着头,视线再度转向档案夹,“还有一点让我感到不解。”
“什么”
“这份报告说,一直到去年,她都频繁地买卖股票,现在也没有收手的样子。”
“是啊。大概是因为店里很忙,暂时没法专心在这方面。不过,她手上好像还持有好几支强势股票。”
筱冢沉吟了一会儿。“奇怪。”
“啊报告有什么错误吗”
“不,不是。只是跟高宫说的有点不同。”落霞
“他怎么说”
“我知道他们离婚前,雪穗小姐就已经开始玩股票了。但我听说,后来因为她忽略了家事,便自己决定全卖掉了。”
“卖掉了全部高宫先生确认过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
“就那个营业员所说,唐泽雪穗小姐从未离开过股市。”
“看来是这样。”筱冢不快地抿紧嘴唇。
“我们大致明白了她的资金运用。只是,最重要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你是说,本金来自哪里”
“正是。因为没有具体数据,要正确追溯很难,但以营业员的记忆来推测,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有一笔不小的资金。而且,绝不只是主妇的私房钱。”
“有几百万元”
“可能不止。”
筱冢双手抱胸,低声道:“高宫也说摸不清她有多少资金。”
“你说过,她的养母唐泽礼子并没有多大的资产。至少,要动用几百万元并不容易。”
“这一点你可以设法调查吗”
“我也准备这么做。可以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吗”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这份档案可以给我吗”
“请便,我手边有副本。”
筱冢带着一个薄薄的硬皮公文包,他收起报告。
“这个还你。”今枝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个纸包。一打开,里面是只手表,他把手表放在桌上。“上次向你借的。衣服已经请快递送了,应该这两天就会到。”
“手表也一起快递就行啊。”
“那怎么行万一出了什么事,快递公司可不赔。听说这是卡地亚的限量表。”
“是吗别人送的。”筱冢朝手表瞄了一眼,放进西装外套的内袋。
“是她说的,唐泽雪穗小姐。”
“哦。”筱冢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下,才说,“既然她做那一行,对这些东西应该很清楚。”
“我想原因不止如此。”今枝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意思”
今枝稍微把身体前移,双手在桌上交扣。“筱冢先生,你说唐泽雪穗小姐对于令堂兄的求婚一直不肯给予正面答复”
“是,有什么不对”
“对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想到一个原因。”
“是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我想,”今枝注视着筱冢的眼睛说,“她心中可能另有其人。”
笑容顿时从筱冢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学者般的冷静。点了好几次头后,他才开口:“这一点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虽然只是胡乱猜测。听你的口气,对于那个人是谁已有头绪了”
“嗯,”今枝点点头,“不错。”
“谁我认识吗啊,若是不方便,不说也罢。”
“我没关系,方不方便是在于你。”今枝喝干杯里的水,直视筱冢,“就是你。”
“什么”
“我想她真正喜欢的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筱冢像是听到什么胡言乱语般皱起眉头,肩膀抖动了一下,轻声笑了,还轻轻摇了摇头。“别开玩笑。”
“虽然不能跟你比,但我也很忙,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笑话上。”
今枝的语气令筱冢也严肃起来。其实,他应该也不是真以为侦探突然开起这种不识相的玩笑。只是太过突兀,他不知如何反应。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筱冢问道。
“如果我说是直觉,你会笑吗”
“笑倒不会,但也不信,只是姑且一听。”
“我想也是。”
“真是你的直觉吗”
“不,我有根据。一个就是那只表,唐泽雪穗小姐很清楚地记得手表的主人。你戴这只表的时间短得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但她只看了一眼便至今不忘。这难道不是因为对表的主人怀有特别的感情”
“所以我说,这是她的职业使然啊。”
“你在她面前戴这只表的时候,她应该还不是精品店的老板。”
“这个”说完两个字,筱冢没有再接下去。
“还有,我去精品店时,被问到介绍人,我便回答筱冢先生,她首先就说出你的名字。照理说,她应该会提到令堂兄筱冢康晴才对吧因为康晴先生年纪比你大,在公司里的职位也比你高,而且最近经常造访那家店。”
“只是巧合吧,她应该是不好意思,才没提起康晴的名字。别忘了,我堂兄是向她求婚的人哪。”
“她可不是那种类型的女子,她做生意很精明。请问你到她店里去过几次”
“两次吧”
“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今枝的问题让筱冢陷入沉默。今枝又问:“超过一年了吧”筱冢微微点头。
“现在在她店里提到筱冢先生,应该是大主顾筱冢康晴先生才对。如果她对你没有特殊感情,在那种场合不可能会提起你的名字。”
“这实在太”筱冢苦笑。
今枝也笑了。“太牵强”
“我是这么认为。”
今枝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背往后靠,忽又叹了口气,再度像刚才那样挺起上身。“你说过,你和唐泽小姐是大学时代认识的”
“是,因为社交舞社的关系。”
“请你回想当时的情况,有没有令人起疑的地方也就是可以解释为她对你有好感的细节。”
提起社交舞社的话题,筱冢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还是去找她了”他眨了眨眼才说,“川岛江利子。”
“去了。但你不必担心,我完全没有提起你,没有丝毫令人起疑的举止。”
筱冢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她好吗”
“很好。两年前结婚了,对方是电气工程公司的总务人员。据说是相亲结婚的。”
“那就好。”筱冢微一颔首,然后抬起头来,“她说了什么”
“高宫先生可能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这是川岛小姐的看法。换句话说,她心中另有其人。”
“那个人就是我真是太可笑了。”筱冢笑着在面前挥动手掌。
“但是,”今枝说,“川岛小姐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怎么可能”筱冢的笑容登时消失了,“她这么说的”
“不,是我根据她的样子感觉到的。”
“光凭感觉来判断是很危险的。”
“这我知道,所以并没有写在报告里。但我确信是如此。”
高宫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今枝还记得川岛江利子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很显然,她感到无比后悔,有所畏惧。今枝与她面对面,发现了她畏惧的原因。她害怕的是“那么,唐泽雪穗最爱的人是谁”这个问题。想到这里,好几片拼图似乎组合起来了。
筱冢呼出一口气,抓住玻璃杯,一口气喝掉一半。冰块在杯中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想不出任何迹象。她从没向我告白过,生日或圣诞节也没送过我礼物。勉强算得上的,就只有情人节的巧克力吧。可全体男社员人人有份。”
“也许只有你的巧克力里有特别的含意。”
“没有,绝对没有。”筱冢摇头。
今枝伸出手指探进烟盒,还剩最后一根。他衔起烟,点燃,用左手捏扁空盒。“还有一点,我也没有写进报告。她初中时代发生的事情当中,有一件让我特别注意。”
“什么”
“强暴案。不对,有没有发生强暴并不确定。”
今枝把雪穗同年级的学生遇袭,由雪穗与川岛江利子发现,被害人原本对雪穗怀有敌意等事一一说来。筱冢的表情不出所料地微微僵住了。“这件案子有什么疑点”他问,声音也生硬起来。
“你不认为很像吗,和你大学时代经历的那件事”
“像又怎样”筱冢的语气明显表现出不快。
“那个案子最后让唐泽雪穗成功地怀柔了她的对手。学会这招后,为赶走情敌,她让同样的戏码上演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筱冢盯着今枝,他的眼神可以用恶狠狠来形容。“这种事就算是假想,也不怎么令人愉快。川岛小姐可是她的好友”
“川岛小姐是这么认为,但唐泽雪穗究竟是否也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我甚至怀疑初中时代的那件事也是她设计的。这样想,一切就都解释得通”
筱冢张开右手手掌阻止今枝:“别再说了,我只想要证据。”
今枝点点头:“知道了。”
“我等你下一份报告。”
筱冢站起来,要拿放在桌边的账单,今枝却抢先一步按住。“如果我发现了证据,能够证明刚才所言不是假想,而是事实,你有勇气告诉令堂兄吗”
筱冢用另一只手推开今枝的手,拿起账单。这一连串动作十分缓慢。“当然,如果是事实。”
“我明白。”
“我等着你下一份报告,查有实据的报告。”筱冢拿着账单迈开脚步。